星期日, 1月 25, 2015
胡蘭成心經隨喜第四章
胡蘭成論柳宗元 (錄自胡蘭成著心經隨喜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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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光是受恩,亦指承受侮辱。與現在的年輕人受委屈後立刻本能的反彈不同
,古代武士面子受損時,有時亦不能當下拔刀斬殺對方。不得已而受侮辱,這種
受侮辱是比受恩更難。
孔子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那是事後的態度,問題在於平白受侮當時
的心情,能無怨無悔嗎?佛經裏有個忍辱仙人,可這又是什麼呢?(譯註:釋迦
如來,於因位為忍辱仙人,修忍辱之行,為歌利王支分其身。事見《金剛經》。
)
我應好友宮田武義之邀,在高輪泉岳寺的慈航觀音會上,演講與佛教最有關
聯的唐朝詩人柳宗元的事蹟,卻深切感到像是在講我自身的事情。
柳宗元的好友王叔文因與東宮太子的關係,順宗皇帝一即位就被任命為宰相
,柳宗元與劉禹錫等八人也都官居要職,由於當時唐朝已走向衰弱,他們期望君
臣同心來挽回時勢與天命,果斷地奪取宦官的兵權,禁止宦官在宮內買賣,減輕
百姓的賦稅,召還被宦官譖廢的前朝名相陸贄,起用忠直之士陽城為諫官,政治
立時重歸清明與威嚴。宦官們憤恨之餘用毒藥毒啞皇帝,迫使他讓位於年幼的太
子,下一個皇帝即位之日,王叔文與柳宗元即遭貶逐,王叔文不久被處死,柳宗
元先後被貶為南方的永州司馬和柳州刺史。宦官的權勢捲土重來,當時史官的記
載與文化人的輿論一致對王叔文一黨柳宗元等口誅筆伐,韓愈亦是其中一人。
柳宗元只有被動承受世人的非難,毫無辯解的餘地。即便如此,他仍以文章
萬古留名。及至後世,蘇東坡敬佩地說,「柳宗元的詩婉麗純正,在韓愈之上。
」但連蘇東坡亦在寄給某人的信上評論柳宗元為「肆無忌憚的小人」。唯范仲淹
一人,重新查閱史實,稱王叔文、柳宗元等人是正當的。范仲淹不愧為詩人且又
是大政治家。
世上公認為柳宗元最難得的朋友韓愈,在文章上雖是泰斗,可政治目光非常
短淺,因一度被貶官,甚至懷恨這是王叔文一黨對自己不友好所致。韓愈愛惜柳
宗元的才華,同情柳宗元的遭遇,傲然勸諫柳宗元的親近佛教,最後還為柳宗元
廟作碑文,但他在另外的著作《憲宗朝實錄》中將柳宗元的名字列入王叔文一黨
,並毫不客氣地攻擊其為「陰險小人」。神廟碑中有「中原之人道君是非」一句
,韓愈自身即是中原一人。(譯註:此神廟碑即《柳州羅池廟碑》,查原文,此
句應是「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韓愈是人所公認的同
時也自認是儒家大師,他且被公認是柳宗元最大的知己,他的攻訐對柳宗元尤為
不利。
我讀過幾封柳宗元給韓愈的回信,非常感慨。他對韓愈表達了適當的感謝,
但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他四十九歲在柳州刺史任上臨終時,對柳州百姓留下遺
言,「若吾死而為神,可建廟以祀我」,對自己一生的莊嚴與清明懷有一種自信
。(譯註:韓愈神廟碑《柳州羅池廟碑》中道「嘗與其部將魏忠、謝寧、歐陽翼
飲酒驛亭,謂曰:『吾棄於時,而寄於此,與若等好也。明年吾將死,死而為神
。後三年,為廟祀我。』」)柳宗元的是非歷經千年猶難定論,那不也是很好嗎
?
我因與汪精衛先生的關係,比王叔文一黨的柳宗元更是被動地遭受世人的非
難。在被動中反省自身,懂得人事真實,天道悠遠,我為宮田氏的《柳州羅池廟
參拜記》題書、
人謀竟不敵天意
惟有南荒水石知
今日好風來遠客
是非已盡讀韓碑
承受侮辱之身謙虛而不卑屈,這即「受」亦是「空」。
我認為中華民族承受來自日本軍部的侮辱、輕蔑與恫嚇,直至最後接受挑戰
,其堅忍的承受度是偉大的。同樣的,日本民間敗戰當時受到的侮辱、非難與苦
痛,其堅忍的承受度亦是偉大的。梅田女士說:「敗戰後的兩三年間,日本人變
得實在謙虛,這築波山附近的百姓甚至說,就連小至爐灰這樣的東西,都屬於麥
克阿瑟元帥,他們是如此心無一物的謙虛。」這就像柳宗元的詩一樣婉麗純正,
柔和美麗。今人愛說現在是福利國家的時代,民主的時代,認為大可不必受恩受
辱,但比起個人,誰敢說整個民族哪天不會再度成為殘暴對待的承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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