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6月 24, 2016

文學的牡丹和葉子

文學的牡丹和葉子---容乃公

我台大同學丁廣馨, 上海人。她家學淵源, 早年家裡若沒常開堂會,
最少也是戲迷世家。她少時就攻青衣, 曾活躍海外票房, 青衣唱工大家
有目共睹, 我很欣賞。她近年改攻老生余派唱腔, 在國際余派票友大
會露出頭角, 有驚人的表現。

其實她另外身懷一技, 就是寫文章。她的文筆, 不論中英文, 都可以
輕易在文壇爭勝。只是她一向惜墨如金。

丁廣馨給我看了她的小說:『牡丹與葉子 : 一個未完結的故事』。

當她拿出她暗地完成的小說給我看時, 我立即驚呼, 一個再生而重新
修補過的張愛玲現形了。她曾主修英美文學, 但她的小說在修辭學,
人物心理, 意識的描寫郤不露痕跡, 遠勝於張。

說她的小說是地到海派當不為過, 都見得到滬語文學的傳統, 而文字
藝術高出張愛玲。她的京劇熏陶是張派小說的補天之石。細讀她的文
句, 隨心所欲, 出手就是京劇的道白唱段, 可是行家才聽得出其韻律
, 節奏, 和索引,當然句法也在內。這本事,老到的張迷海派未必一
下子察覺得到。

張愛玲的文體早年受英國文學的幾個巨匠影嚮, 尤其是 Henry James
,我甚至相信她也仿 James Joyce, 二者皆善以寫人物心理深處的世
界, 而重句子的修辭。對現代不諳英文傳統的人, 讀下無不為之驚豔
。我以為張愛玲的文字,西語與中文的修辭夾雜,常常讀來詏口, 郤
被人們當成天才的創作。

她的性心理描寫和 impersonal point of view 著實嚇到長年住在紐
約的『花鼓歌文化圈』的夏志清。可惜夏老未看到她身上少點什麼,
那是一點不能小看的東西 --- 中國人的風俗人情與戲曲傳統。

丁廣馨能寫出完美無瑕的英文句子, 又長年浸潤在京劇文化, 我以為
她的小說技藝遠在張之上。當今小說界有人憑二十啷當歲寫的幾些作
品就享譽海內外一輩子, 我面對老同學到這個時候才展現一流的小說
家真材, 不免為她作『一倡三歎』之讚。

中西文學中寫的人身世轉變, 寫女人的首飾, 寫一個特殊文化的凋零
, 上海十里洋場, 都可以在這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中以新鮮手法被寫
出來。我們可以看到 O'Henry 的變成了警察和小偷的老友二十年後
尷尬的重逢, 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猜選首飾盒風習的描寫
,Thomas Hardy 《還鄉記》的化粧, 《紅樓夢》中的芳官的紅墜子,
錢鍾書的《圍城》曹元朗向蘇文執求婚用的金掛鏈,梅裡美在《巴黎
聖母院》的 Carmen--(Esmeralda 是「綠寶石」的 )命運之石。讀完
這篇小說時, 讀者一定同時也想起莫泊桑小說《項鏈》裡那個因為虛
榮而輸掉了一生最美好的歲月的那位小科員的妻子。

至於人人皆知的《色戒》, 張愛玲未必料到有一天只落到被編派到好
萊塢電影的床戲中, 展現被誇大的人性弱點的粉紅光彩。沒有文學中
最重要的牡丹與綠葉 --- 命運與人性在一個可悲的女性生命中交相
操弄。這些都被丁廣馨補全了。

作為小說作者, 丁廣馨俱有足以救贖張愛玲小說的特質 -- 那就是英
文學說的 decorum 典雅。張愛玲小說專寫男女之事, 也就是她一生
最失敗的領域。她偏向半自傳的題材中, 我們無法找到世間男女牡丹
綠葉的搭配。她出身貴族, 但對人間的高尚情操, 牡丹的特質, 她只
有反感, 而沒有體驗。她為了小說的戲劇性, 筆下的女人都被貪婪自
私自衛的心思操弄。她晚年寂寞、空虛、無奈,既淒涼又蒼涼, 她最
終只能寫出她人生的真實面: 充滿扭曲、自卑、疏離、冷酷、焦慮、
低下、癡傻、可悲的情緒。在的她人生中, 沒有牡丹和綠葉, 一個文
壇男女最值得敬重的品質。

丁廣馨大半輩子都住在溫哥華。在過去, 正是張派文學成為主流,她
沒有用心動筆, 我相信她無心趕上潮流。唱京劇的票友大半都講人品
,即使沒有大富大貴, 出大名, 至少也要守在典雅的份上, 因而她沒
有寫出讓她賺得聲名的故事。不過, 在她另一篇牡丹和綠葉的故事
-- 『早秋』, 她將朋友、父子和無緣的夫妻久別重逢的一天, 用細
膩的筆法娓娓道來。她也在說故事, 她的故事也帶給我們同樣重量的
傷感, 但那是正常但也無法擺開命運作弄的普通人。這故事沒有企圖
將讀者引導到人生的『惡錯』面。

胡蘭成曾說過,真的好文章,必是他 (作者 )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
我認為人要好, 未必要用世俗的道德水準去評品。我以為作者人品好
不好不一定重要, 但是小說中的人物對命運有無感悟, 是一個
redeeming element -- 這也是作品救贖的條件。

『早秋』這文章講的就是這個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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