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7月 26, 2017

牡丹與葉子 : 一個未完結的故事



牡丹與葉子 : 一個未完結的故事  作者丁廣馨
Mandarin Version – Phyllis Liu

煦日穿過了刺臉的寒風,來到這江南第一大鎮。

已酉年初,新春二月,百日國喪服除,市面上熙熙攘攘,倒也是一番新年新帝的
新氣象。位居火車站東的「三合錢莊」裡人來人往,櫃檯後,清一色穿著藍布大
掛的七八個夥計忙得目不暇給。算盤珠子撥上撥下,霹霹啪啪,聲音清脆而響亮
。櫃檯外,茶房們奉煙敬茶,伺候著坐等服務的顧客。一般的尋常往來戶就由官
銜「莊頭」的棧司主任帶領夥計們殷勤週到地招呼著,大主顧則請到後面賬房裡
,由俗稱「正當」的經理、大少爺、四少爺和平日兩手祇會抄在袖筒裡的舅老爺
親自招呼。這樣一直忙到午後一點三刻才算漸漸鬆下來。閆茶房來報,後面開出
飯來了。店堂裡的小伙子們,個個餓得頭昏目眩,聽說開飯,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三碗飯。可是「三合」是大字號,凡事要按規矩來,在店堂裡,莊頭不開口,誰
也不要想退下去吃飯。再看這位莊頭,祇顧低著腦袋,左手點銀票,右手把個算
盤打得飛快,對「開飯」二字充耳不聞,打了一盞茶的功夫,這才手也不停,眼
也不抬,祇嘴裡說一句:「蔡四、許三、陸五跟我來。」剩下的幾個夥計眼巴巴
的站在櫃檯內,肚裡餓出清水來也不敢吭一聲。點好銀票,莊頭摘下眼鏡,又說
話了,這回喀嚓一聲,單手抓起算盤一搖,把算盤珠子「洗」好:「前頭不可無
人,店堂還沒有上板哩。東家家去了,我們這一桌四個人,吃完,就來換你們。
」這是老規矩,「站櫃檯的」都懂,就是每天點的名不一樣,哪個走運,哪個先
吃。未被點名的虞二祇能忍耐,好在前一批裡有許三,許三最夠意思,一定扒下
一碗飯就來換他。嚓

豈知許三到了後面一看,原來今天不吃「飯」,吃的是刀魚麵。這兩天刀魚上市
,廚子特為做了刀魚麵。這刀魚又叫做鱭魚,分「湖鱭」和「江鱭」兩種,江鱭
僅二月天才有,上市不過十幾天功夫就過時。寸巴寬、八、九寸長的一條魚,身
子奇薄,腹面銀光閃閃,遠看似一柄薄刀,肉細、味美、氣香,本地人無不嗜食
。吃刀魚以紅燒為佳。一條魚垛頭去尾,清腸破肚,攔腰一斬為二,油鍋裡爆香
蔥薑後,刀魚下鍋,以小火煸透,澆點「黃酒」一烹,灑上細鹽,淋上醬油,加
一碗高湯,蓋上鍋蓋,燜到汁濃魚酥。這樣燒好的刀魚鏟出鍋來,往寬湯白麵條
上一扣,就是一碗熱騰騰、香撲撲的刀魚麵。

刀魚的吃法也有講究。因為肉細刺多,不能揀起來就啃,一定要用筷子輕輕夾起
,另一手捏住一頭,再用筷子順著魚身由上往下一刮,魚肉全落,魚骨上涓滴不
留,這才開始吃魚。刀魚非但形狀像刀,肉中刺多,一口魚肉倒有半口是魚「卡
」,如不細細抿來,就有可能刺到喉嚨,受一場無妄之災。這樣的魚,取名刀魚
,是再合適不過的。

今天這頓刀魚麵怕要吃上大半個時辰。許三一看不是事,裡面四位細嚼慢嚥,外
頭四個同事豈不是要餓到下午?於是便把整片未動的刀魚孝敬了莊頭,自己吃幾
片醬生薑,就把一碗熱湯麵送下了肚。吃完後,告了罪站起來,端起一杯茶,漱
了口,抹一把熱手巾,匆匆回到店堂上。

本地人講究飲食,中午這一頓吃得最豐富。飯後歪下來小寐片刻,五體舒泰,所
以午後時分是各行各業生意最清閒的時候。

許三回到店堂,堂上鴉雀無聲,櫃檯內僅虞二一人看守著,其他三人喝茶、抽煙
、如廁,各做各的,都不見蹤影。虞二名喚長鑒,字仲周。見許三來換班,正要
下櫃檯,祇見打簾子的茶房把店門的門簾一掀,艷陽掃過,送進一雙麗人來。

仲周祗覺走在前面的那人眼熟,紅撲撲的一張圓臉蛋,齊眉一排留海,彎彎的兩
道眉毛下閃亮著一雙會笑的眼睛,身上穿的是窄袖大襟琵琶領的雪青緞面絲棉襖
,底下是一條藏青縐緞散腿絲棉褲,外罩一件蘿蔔絲羊皮長坎肩,手裡捏著一方
手絹包成的小包。後面那人體態修長,垂著雙眼,一撮漆黑的桃尖留海點到眉心
,耳上墜著兩丸白玉,隨著腳步的移動而輕輕地跳躍,身上一件黑緞面「灰背」
斗蓬直覆腳面,兩手抄在黑緞面皮手筒裡,款步而行。

穿坎肩的那人嬝嬝婷婷走向櫃檯,喜孜孜開口說:「二爺,真巧是二爺當班,我
家四姑娘才說的,自己出來辮事,沒有個牢靠的人不放心,怎想到就是二爺當班
哩,真正是姑娘的運氣,還有什呢不放心的。」

仲週一聽此人開口就是二爺,意思是指名要他辦事,這頓飯更是吃不到口了,索
性站住腳,欠身問道:「這位小姐.... 」

「二爺是貴人多忘事,」穿坎肩的說:「去年重陽過後,顧家三少爺在我們家請
客,二爺不是才來的嗎?」

這一說,仲周即刻想起,去年秋天,顧蘊齊拉著幾個朋友到馥荔院吃酒,說是或
可一驅草木榣落之悲氣,前面這人就是那日見過的,後面那人風韻不凡,卻不覺
眼熟。正自尋思,穿坎肩的又開口了:「平常我家姑娘有事都是叫喬福辮,今兒
個有張票子要兌,喬福人老耳聾,就是叫喚得滿屋三間皆知也講不清。還是我說
的,不如我悄悄的陪姑娘去一趟吧。怎想到就是二爺當班哩。」說著就把手絹包
放上櫃檯,人矮櫃檯高,祇見她伸出粉白的雙臂,腕上匝著的一雙扭花銀鐲幾乎
坎進肉裡。看她掀開手絹一角,正要取出銀票,許三想得週到,對仲周說,「還
是請二位姑娘到賬房坐吧。」說著就讓仲周將二人領到賬房。

賬房裡空無一人,少爺們和舅爺都還在家中的煙炕上歪著。仲周請二人在沿牆的
一對紫檀鏤花鑲螺雲石椅中入坐,穿坎肩的再三不肯,還是茶房端來一張紅木圓
凳才危危入坐。

坐定之後,照例奉茶敬果子,鬧過一陣,坎肩又說話了:「我家姑娘這張票子兌
一半、存一半,留在寶號生利息,要用時再來拿。」說完遞上票子,仲周接過一
看,是一張上海「盛裕源銀莊」二千元的本票,為數不大,卻也不小。既要取一
半,便是需要用一千元銀洋。嬌滴滴一個弱女子,一千元銀洋用往何處?心裡想
著,嘴上當然不說,正待答話,祇見四姑娘朝坎肩呶呶嘴,兩人避到牆邊,嘰嘰
咕咕說了一陣,坎肩又對仲周說道:「其實,今兒個不必拿一半,就統統存下好
了。就是二爺要把個存摺給姑娘。」

「那是自然。」仲周這是第二次開口,祇聽他嗓音低沉渾厚:「小號是老字號,
周家老祖宗開這爿錢莊是咸豐九年的事。小姐放心,信用交關。」邊說邊朝坐椅
伸了伸手,再度請四姑娘入坐。

四姑娘微微欠身一笑,淡淡的紅唇飽滿而嬌嫩。祇見她在椅中落座,眨了一下睫
毛,仍不作聲。

「這張票子存進小號,自然是用小姐的名義。還不曾請教....」

「小姓曹,」四姑娘第一次開口,是姑蘇口音:「單名一個『珍』字,珍重格『
珍』。」說完,一雙清亮如水的眼睛稍一流轉,便在仲周臉上一掃而過。

仲周經這明眸一掃,猛然想起:「原來....」

原來這位四姑娘就是馥荔院頂尖兒的紫晶姑娘。這樣艷名遠播的姑娘卻對面不識
,仲周覺得有些靦腆。紫晶姑娘非但名氣極大,身價更是不凡。鴇兒自去夏起就
放出風聲,紫晶要棄賤從良了。顧蘊齋請客的那一天,鴇兒裝腔作勢,說是四姑
娘早己閉門謝客,假意兒上樓去磨蹭了好一會,算是說好說歹才把她請出繡房在
顧三身後坐了一坐。那晚,仲周正坐在桌對面,迎面就被她這水似的明眸掃過兩
回。穿坎肩的就是代她斟酒佈菜、還剝了一殼子蟹黃送過來的那一位。

江南的名花身邊必帶一個貼心可靠之人,形同侍女,實為心腹。她對姑娘的作用
,表面是能說善道、有事代服其勞,實際上,以其平常之姿,方可陪襯出一朵名
花的美妙過人之處,這種人就叫倣「葉子」。牡丹再好,一枝紅艷若無綠葉扶襯
,豈能盡顯風華?

這穿坎肩的就是紫晶的「葉子」,也是她的心腹姐妹。今天,「牡丹」、「葉子
」雙雙來到「三合」存錢,不假僕役之手,而且並不提款,從良之說怕是有的。

仲周的手腳極快,心裡想著秋天的一面之緣,手裡早已掭好了毛筆:「小姐照顧
小號,小號無以為謝,祇能在利息上略表微忱。不知小姐的意思是意欲『浮存』
,抑或『長存』?」利息雖然每月由同業公會規定,大錢莊是有力量通融的。

久不開口的紫晶這時與「葉子」交換了一個眼光,終於開口了:「謝謝格位虞先
生,今朝來求教,是吾一個仔格事體,別人弗曾曉得,要請先生多加費心。格一
點點數目弗大,先擺半年,奈看啊好?」這次是徵詢他的意見,正面看他,看得
有些緊迫,秋波到處,頗攝人心魄。

「小姐請放心,存戶之事,小號向來謹慎.... 」仲周聽著她的軟語,看著她的
雙眼,話未說完,竟嚅嚅然不知所云起來。雖揮毫已就,開好了存摺,並找出一
個大紅泥金印有「三合」字樣的封套套進,卻雙手捧著,遲遲不知遞上。

「葉子」看在眼裡,真是「『才』字邊上多一捺:『木』起來了」,覺得好笑,
祇得走上前去,從他手裡將封套輕輕的抽過來,包在手絹裡。又怕自己忍俊不住
,便回過身去,朗聲對紫晶說:「四姑娘,家去吧,回頭黃婆要送珠花來了哩。


自那日以後,仲周眼中看到的是那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耳裡聽到的是那一口溫
文委婉的吳儂軟語,何以半年前相遇時竟未曾留意,一別半年後,卻又在「三合
」相見,真是說無緣卻似乎有緣,說有緣卻怕再也無緣。就這樣,每日魂不守舍
,暈暈淘淘,竟害上了相思病。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小說書上婆婆媽媽的酸秀
才才害相思病哩,自己一向胸懷磊落,遇事既能慎思、又能明辨。在家為人兄長
,在外東家器重、同行讚許,稱得上少年俊傑,平白邂逅一個平康女子,就這樣
失魂落魄起來,真正是笑話。

然而,那雙明眸的確是令人難忘的。

朋友許三看在眼裡,覺得這不似仲周平日提得起、放得下的性情,適量婉勸了幾
句。當時,東北有日本人和羅宋人屢戰屢和,南方的革命黨己成氣候,朝廷腐敗
無能,兩者不能兼顧,所以革命黨大有可為,光復指日可待。許三心中振奮,便
暗暗勸過仲周不妨撂開戀花之心,省吃儉用,或許可以省下幾文,以響應革命籌
款。

許三名國士,字子豫,號葆儒,為人正派,庭訓極好,做事向來是「物有本末,
事有始終」,頭腦敏捷清晰而顧大局,是同事中最受東家器重的一人。他說的話
,仲周無不聽從,就是這件事,祇聽了一半。為響應革命籌款是辦得到的,收心
不再思念紫晶,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紫晶清艷而莊重,顧盼之間尤以神韻取勝,這樣一個絕色女子自非一般紅巾翠袖
可比。也正因為她是這樣一個非比尋常的絕色佳人,豈能說撂開就撂開?撂

說到錢,自己雖在本地最大的錢莊做事,家道也屬中上,錢是見過不少的,可都
是過手之財。省下些錢響應革命雖不成問題,要想張羅足夠的銀子,祇為一親紫
晶的芳澤,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就這樣垂頭喪氣的過了大半年,一日,消息傳來,馥荔院的紫晶姑娘果然被上海
「裕豐成銀爐」的小開量珠聘去,贖身之價何止斗金。銀爐是民間冶銀鑄寶之所
,北方稱為爐房。各大錢莊、銀行為求外地來的元寶成色統一,將這種元寶交給
銀爐重新熔鑄。一家信用好、世代相傳的銀爐不僅有各錢莊爭相僱用,若是與所
謂的「銀團」拉上關係,就更能夠財源滾滾,傿然富豪之家。紫晶被這等人家的
子弟納入,仲周沮喪之外又加絕望,日子更不好過了。正自哀怨,忽然想起「三
合」還存著她的銀子,便又換絕望為盼望,盼望她嫁人之前會來提銀子,也好再
看看那澄澈如寒泉的雙眼。

豈知非但紫晶從此一去杳然,就是「葉子」也未再露面。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消息傳來,人心振奮。當地雖有清兵駐防,卻早
已軍紀廢弛,不堪一擊。縱然如此,革命人士為保全地方上的生命財產計,議定
以不費一彈、不傷一人的招降方式為收復河山之策。

也是清廷氣數己定,凡是本地守城的文武官吏,一經勸降不是應允中立,就是立
刻歸降。這些文武官吏有漢有滿,其中包括新水師營統領徐寶山,也就是那靠走
漕運販賣私鹽起家的徐老虎。徐老虎未經勸降,就自動歸順。那些拒降的官吏也
是不費一彈而縛之階下,障礙清除得很快。九月初,蘇州一下,常州、上海相繼
獨立。九月中,駐防旗營的都統、清宗室載穆自縊身亡,下屬相率逃逸,全城在
九月十七日宣告獨立,成立了鎮軍都督府。

國民政府成立後,局勢動盪不安,北方軍閥乘機割據四方,各有地盤。「三合錢
莊」的東家與北洋政府素有業務往來,又靠與前「大清銀行」的舊關係,將「三
合」改組為銀行,總行設在上海,在舉國動盪的亂世中,雖然從存款、押款與放
款做起,不久又分到一部份發放北洋軍餉的匯款業務,在匯水上很是做到了好生
意,實力大增,僅一年內,就在北京開了分行。這時,葆儒調任北京分行的副理
,仲周調職上海總行,一對情同手足的夥伴就此分居京滬兩地。

當時,中國的金融業務外受英、美兩國的影響,內有北洋軍閥的大量投資,得到
了一個空前的成長機會。數年之間,東南、大陸、鹽業、金城四大銀行相繼成立
,金融業人士一時成為社會上的經濟新貴,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財富和地位。仲周
在短短的數年之間,由錢莊的櫃檯升為銀行會計部的副理,人緣好,來往於京滬
之間的同業人士對他的才能和人品都眾口交讚,這固然與他本人的努力有關,金
融業務的快速成長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仲周儀表出眾,體格健壯挺拔,眉宇之間,頗有書生氣質。近十年來,受到來自
西方的影響,時而易長袍馬掛而改穿西服。平日喜歡蓄中分的西式髮型,穿三件
頭的「西裝」,身揣懷錶,足登雪亮的皮靴,這身時髦的裝束和這份儀表,配上
儒雅的舉止,年將不惑的仲周,所到之處,人人都為這位風度翩翩的紳士所傾倒


這年仲春,銀行大連分行的汪經理攜眷來滬述職,銀行界人士少不得有一番接風
洗塵的應酬。金融權貴之中有一位胡九爺,是「大東源錢莊」的大股東,也是汪
經理的「師父」。弟子到來,又是個有出息的,便特意召宴汪氏夫婦,並請「三
合銀行」的總經理及高級僚屬攜眷作陪,其中也有仲周夫婦。

赴席之前,仲周的妻子陸氏夫人一面對鏡梳妝,一面對丈夫傳達一些來自女眷們
的消息,其中引起仲周注意的是這句話:「據說胡九爺的新寵是『裕豐成銀爐』
的下堂妾。九爺年紀大了,走到哪裡都要這位新太太侍候。這次請客也是她出來
,我家老總的夫人聽說是她出面,說是打算託病不到哩。」說完,戴上了一付祖
母綠鑲鑽石的四方型小「耳鉗子」,對鏡端詳了一番。丫頭雙手提著一件滾著黑
緞雙邊琵琶襟的玄色藏絨旗袍,等她一起身,就從背後送上了她的雙臂,緊接著
立刻蹲下身,替她把下擺上的幾枚黑緞盤花扣扣好。陸氏夫人一面自己扣起上身
的盤花扣,一面又說:「這路人也是命苦,朝三暮四,心裡未必情願,還要看別
人的臉色,滋味不會好。」

仲週一聽是「裕豐成銀爐」,覺得耳熟,再仔細一想,不免心中一震,莫非就是
十幾年前在「三合錢莊」邂逅的曹紫晶?心裡想著,手裡打著的領帶竟糾纏成一
團死結。

陸氏夫人看著好笑,不免調侃一句:「如何?一提到美女,你就心不在焉了。」
說著就過來替丈夫把結團鬆開。

仲周醒覺,自覺慚顏,連忙掩飾道;「我是『家中』自有顏如玉,你不要瞎說。
我倒奇怪,老總夫人對『這路人』搭架子,你怎的沒有忌諱?」

「我啊,我是葷素不忌喲。」

仲周莞爾。妻子智慧而大方,非但對自己逢場作戲的行徑不以為意,對身份低下
的人,也從不擺出驕衿倨傲的態度。「葷素不忌」雖然比喻不當,說的倒是實話


妻子無心的一句閒談,又在仲周的心裡勾起那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整裝完畢,
一路心不在焉的來到樓下,連聽差送上的「司迪克」也不接過,逕自跟在妻子身
後,走出大門,坐上了馬車。襘

胡宅坐落在英租界的愚園路。漆黑的雙扇大鐵門朝兩邊打開,蜿延的黃沙車道夾
在兩排高聳的樅樹之間,把仲周的馬車帶到了盡頭。一幢英國都德式的大洋房藏
在碧綠的大草地後面,在薄暮中早已燈火通明。這氣派,果然是「中庭生桂樹,
華燈何煌煌」。

仲周夫婦踏上四級寬達兩丈的大理石台階,步入了胡宅的正門。「堂屋地」裡,
迎面一面八尺見方的鍍金寬邊西式穿衣鏡,頂頭一盞方圓五尺的三層水晶大吊燈
,直把滿地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照耀得光亮如水。

早有聽差待命,接過了仲周的衣帽和陸氏夫人的藏青絲絨披風和手套,另一聽差
側身前引來客,穿過了擺著兩套法式傢俱卻空無一人的大客廳,走向一間飄散著
雪茹煙味的內室。

原來,客人都在「吸煙房」裡作羅宋之戰。「吸煙房」是一間專供男士們聚會的
靜室,四壁鑲著美洲橡木,地上是同色的拼花地板。一套墨綠色皮沙發一長兩短
,圍著橡木壁爐擺成一圈,壁爐前一排十盆盛開的建蘭幽幽地散著一股清香,似
乎把濃郁的雪茄煙氣味沖淡了許多。

仲周夫婦經聽差引進,看到一張鑲著綠氈檯面的大圓桌四週坐著幾個人在打「沙
蟹」,一個個聚精會神。胡九爺坐在一個圓面禿子的旁邊,迎面看到仲周伉儷,
滿臉帶笑的說:「仁弟來得正好,我格幾個『學生子』目中無人,釘牢仔弗放鬆
,我弗來事了。儂來,儂來,換換手,我去叫小妾來招呼弟妹。」說著就站起身
來。聽差立刻奉上一根手杖,胡九爺蹭起腳步,朝外面走去。

其實,另有聽差見有堂客駕到,早已通報女主人出來接待。抬眼看去,祇見一個
挽著髮髻的麗人影影綽綽的朝這邊走來。遠遠望去,那一雙明眸含著笑,似乎祇
看著陸氏夫人。耳上一副白玉墜歷歷可見,身上一件絳紫色團花寧綢長旗袍的下
擺,隨著嬝娜的步子在粉白的足踝上輕輕拂動著,露出一雙繡著五蝠團花的絳紫
緞面繡花鞋。

走到客人面前,這位麗人恭恭敬敬的招呼了一聲:「虞二爺,二太太。」並且福
了一福。胡九爺喜形於色,連連對陸氏夫人說:「弟妹弗要見外,就喊伊阿珍好
了。」陸氏夫人覺得難以啟齒,祇胡亂答道:「哎,哎。」牌桌上的那個圓面禿
子插口道:「九爺叔好福氣,格能標緻的夫人.... 」胡九爺雙手拄著拐杖,祇
顧呵呵的笑:「差強人意,差強人意。」這種聽老頭子評論女子的情況陸氏夫人
從未遇到過,覺得十分尷尬,正自為難,祇見「阿珍」垂著眼,朝後略為讓開了
一步,請陸氏夫人先行,這才解除了她的難堪。

二位堂客離去後,胡九爺賓主回到吸煙房,原來桌上除了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
高個子以外,其餘都是熟人。大家見仲周進來,不免又是一套寒暄。坐莊的圓面
禿子笑呵呵地說:「仲周兄來了,我們大家要打起精神全力對付,否則弄得寸草
不留,就太難為情了。」說著捲起了格子紡的襯衣袖,唰拉拉的一聲把一疊紙牌
洗好,送到仲周面前切過,然後瀟瀟灑灑地把一張張的牌發到眾人門前,出手「
邊式」而漂亮。仲周不免謙虛一番:「言重言重,李四哥太抬舉我了。」

這一晚,除了主客汪氏夫婦到場時,又是一番客套和混亂,仲周得以再次看到紫
晶外,其他的時間,都是男女分處,老爺們在吸煙房作戰,堂客們另辟雅室,在
小客廳裡打牌。

晚宴時,飯廳中擺著兩桌「銀檯面」的酒席。四個茶房和兩個體面而整潔的娘姨
肅立在餐桌的兩旁。銀白色的羹筋器皿在耀眼的水晶吊燈下閃爍著富麗的光芒。
賓客們看著這明晃晃的檯面,聞著陣陣飄來的菜香和酒香,都臆度到這將是多麼
夠排場而精緻的一頓盛宴。

四涼碟上過,胡九爺端起一杯黃酒蹭往堂客席,向主客汪夫人及眾女眷敬酒。堂
客們見主人親自過來,便都站起身來向主人致謝。胡九爺樂不可支,除了殷勤地
說些「隨意,隨意,迨慢,迨慢」之類的應酬話外,還特別指著紫晶:「等一歇
各位嚐嚐伊做的『醬汁下巴』,弗是吾自已稱讚自已的『家主婆』,格隻『下巴
』就是『一品香』也燒弗出來」。紫晶連忙說:「不是我燒的,今天是看他們燒
的。」胡九爺疼愛地笑著看紫晶:「有儂看牢仔也一樣好。」

主人向堂客們敬酒,卻不見女主人往男客這邊來敬汪經理,這當然是因為礙於身
份。因此,仲周祇能對她遠遠觀望。祇見她前額上的留海已往後攏去,一把青絲
鬆鬆地挽成一個萬字髻,插著一枝白玉挑簪。比起十年前,這樣的打扮越發顯得
丰容盛鬋,比那陸氏夫人刷了刨花的髮型,又顯得格外清新自然。

這一晚,酒酣耳熱,賓主盡歡,而仲周卻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好容易磨到了散
席,又祇見紫晶忙著指揮僕役為客人取大衣、調車輛,客人們又忙著向主人道謝
,給僕役們發賞,鬧烘烘的亂成一片,仲周還是祇能遠遠觀望。忽然間,仲周反
而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就這一剎那,筵席散了,紫晶也將在他的眼前再度消逝。

在回家的路上,滿天的星斗伴著一彎新月,馬蹄踏在柏油路面,發出清脆有致的
韻律。心細如髮的妻子注意到他的沉默,卻不願挑明,祇閒閒地說了一句:「今
天除了胡九爺的這一位,還有一位也在場,是她從前的小姐妹,那個小鬍子吳什
麼的姨太太.... 」旳「吳伯衡。哪一個是他的姨太太?」

「就是那一口鎮江話,坐在我下首的。」

「噢!」仲周恍然大悟,原來當年剝蟹黃的那一位也來了。

「有這兩個人在場,要是老總夫人果真屈駕光臨,那幅臉色還能看嗎?」陸氏夫
人說完,衝他一笑,眼捎帶過車伕的背影,隨手拉起絲巾,遮在唇邊,輕聲送過
一句話來:「我看你今兒個的臉色也不對,魂不守舍的,老是盯住那一位看。我
去跟胡九爺打個商量,把她要過來送給你,我把莫裡哀路的房子送給他,好不好
?」

「不要瞎說,我惹不起他們,也惹不起你。」仲周湊近她的耳邊,聲音低沉而柔
和,說完,在她的手臂上捏了一把。

陸氏夫人認為這雖是句好話,乍聽令她得意,卻並不能令她滿意。正要躲開他的
鼻息,轉過臉來看他,他倒又說了,「我是『家中』自有顏如玉,你放心,那種
麻煩我不沾。」陸氏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句話說到頭了,還能說什麼呢?

仲周心中明白,麻煩雖不沾,腦海裡的遐思卻是誰也管不住的,何況妻子並不知
道十年前的那一段艷遇。於是他閉上了眼睛,裝作打盹的模樣,在矇矓的黑暗中
,喚出了那一雙如星的明眸和那一對跳躍著的白玉耳墜。十多年的時光原來並沒
有沖淡對她的思念。本以為已經撂開的一綹淡淡的幽情,一經吹動,又如此深切
地刺痛著他的心,而這刺痛,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留戀。
 

* * * * * * * * * * * *


一九三七年,「八. 一三」的後一天,上海金融界人士遭受到一次慘痛的打擊。
那天,日本軍機在「大世界」遊樂場附近落下炸彈,金融界要人共四名因而罹難
,其中包括胡九爺。

隨著胡九爺的故去,上海的舊式錢莊業算是正式結束。然而,表面業務蒸蒸日上
的上海銀行界,此時正面臨重大的考驗。對外,各大銀行必須維持幣值,壓力巨
大。對內,必須支付龐大的開銷。何況,歷年來,各大分行之間各有調款的關係
,為時已久,經年累月,往往造成尾大不掉之勢。所以,金融界看似弦歌不輟,
身為總行副理的仲周卻就在這「天天軋頭寸」的情況下盡力維持著。

胡九爺身後哀榮之盛,自不在話下。開吊的那一天,靈堂上冠蓋雲集。仲周率領
銀行要員到場公祭,代表家屬答禮致謝的,是胡九爺的六個兒子和四個女婿,都
是元配和繼室所生的嫡出。直到啟靈萬國公墓時,眾多的庶出子女和侍妾才加入
送殯的隊伍中,哭哭啼啼地跟在胡九爺的八人「抬喪轎」後面,分坐在十幾輛黑
色小汽車裡。到了墳場,遠遠望去,仲周祇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們哭作一團,
紫晶是連影子也看不出的。

喪事辦過,金融界的好事之徒開始議論紛紛。除了推測「大東源錢莊」和胡家產
業的分配之外,就是議論他那位最受寵的如夫人的下場。這位如夫人就是紫晶。
紫晶跟了胡九爺二十年,始終沒有生育,這在姬妾成群的大府第中,自然是極吃
虧的一件事。胡九爺在日,因為寵幸有加,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老頭子一死,
情況在無形中漸漸改變。紫晶自知孤立無援,對今後的打算必須未雨綢繆,於是
決定在胡九爺「百日」後找吳伯衡的三姨太來商量。

豈知,就在胡九爺「滿七」後不久,六位嫡出的少爺,一個個面帶愁容,在胡宅
的大客廳中招集全體內眷,精明厲害的二少爺當眾宣佈了一個驚天劈地的惡訊,
聲稱胡九爺生前虧空有數十萬大洋之巨,「大東源」的股東們討債上門,做兒子
的已經竭盡所能,怎奈窟窿太大,在百般無奈中,債務祇有各人盡力分擔,請諸
位庶母體諒下情,將在「大東源」的存摺交出,以便湊合一個整數,暫時把幾個
較大的股東應付好。如若不然,祇有按新式法律宣告破產。然而宣告破產是上負
祖先,下誤子孫的下下之策,更何況會玷辱了胡九爺生前的勝名,這是小輩們萬
萬做不得的事,舉家分攤債務才是唯一可行之策。

此言一出,有如焦雷轟頂,素來體弱多病的周姨太當場昏厥。其他諸人嚇得張口
結舌,手腳冰涼,都覺得這突來的惡訊必是一場惡夢。誰也不能相信這樣堂皇的
宅第竟然是個被白蟻吃光的空架子,昨天那養尊處優的日子今天就要作廢。頃刻
間,哭聲、怨言、爭吵、咒罵不絕於耳。

紫晶祇覺得混身發冷,顫抖著站起身來,扶著牆邊,摸索著回到了臥室,跌坐在
梳妝台前。鏡中是一張蒼白的臉龐,眼眶下陷,兩鬢的髮絲零散在耳際。瞬息間
,大廈傾倒,自己畢生的積蓄眼看著就要付之一炬。身為風塵中人,從良是人人
羨慕的好事,然而好也不過是跳出了火坑,下一步的命運還是操縱在別人手中。
任憑是如何安逸的生活、如何牢固的保障也都隨著男人這一死而灰飛煙滅。這一
切紫晶是明白的,令她困惑的是胡九爺的虧空竟是如此的龐大。胡宅人口眾多,
入不敷出,或許胡九爺本人另有債務,這都是可想而知的,所不能理解的,是何
以數字如此鉅大。

紫晶越想越覺得事有傒僥,少爺的話衹能聽一半。既是舉家還債,何以不提胡家
各人名下的存摺、房產、股份、字畫古董,而祇要側室的存摺,何以不提節約裁
源的辮法?對已湊出的大約數目也隻字未提。紫晶心裡明白,這是一齣「逼宮」
,不論其他的姨太太們的前途如何,胡宅對她曹紫晶是容不下的了。這一夜,紫
晶摒除一切雜念,把自已所能使用的對策仔細分析了一遍,雖然思路艱澀,卻也
想出了一些頭緒。

首先,胡宅是不能住了,卻也不能說走就走,錢是要拿出一筆的。「大東源」操
在胡宅手裡,即使紫晶不交出存摺,這筆錢也是凍結了。換言之,在「大東源」
的存款就是她曹紫晶的買路錢。其次,走是走,卻是走向何方?回蘇州?回常熟
鄉下?投靠何人?走時,皮貨衣物古玩必然都得留下,那幾件首飾卻必須設法帶
走。

主意打定,紫晶決定先對胡宅的四少奶透露一些訊息,然後設法將吳伯衡的三姨
太找來商量。胡宅眾女眷中,要數四少奶最明事理,平日對姨娘們謙和有禮,是
個可以信任的人。紫晶將少奶請到自己的小客廳坐下,對心中的那些疑問隻字不
提,祇說待胡九爺「百日」後想回常熟娘家一趟,少爺們前一晚所說的話她是盡
力照辮,雖然服侍了老爺二十多年,老爺既已歸天,胡家又遭大難,今後的景況
必不能再容納多餘的人口,自已沒有子女,所以要做好打算。

一聽此言,心思敏捷的四少奶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卻不答言,看見茶几上有一
小疊錫箔紙,便取過來一張一張摺成銀「元寶」。這是胡宅在靈堂裡每日傍晚撤
供完畢後,焚化了給九爺冥中收用的,由各房姨娘負責摺疊供應。半晌,四少奶
才說;「姨娘是明白人,你的意思我有數了。」說著伸出兩個手指:「有這個人
在,『大東源』的摺子等於沒有了,房間裡的東西也動不得。姨娘有誰可以來幫
幫忙?」

紫晶答道:「祇有吳伯衡的三太太靠得住,就是沒有辦法去叫她。」

「姨娘把她的電話號碼抄給我,我明天回去看我姆媽,代你打電話請她來一趟。
」四少奶又看著她的眼睛說:「既然是靠得住的人…小件的東西要好好收拾收拾
,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聽此言,紫晶暗自慶幸平日沒有錯看了這位善解人意的四少奶,衹是沒想到善
解人意之外,這位少奶竟是如此的機智過人,如此的沉著,紫晶不禁說:「要你
多費心,叫我不知說什麼…」

吳三太太的到來很引起了胡奼女眷們的注意。胡九爺在日,胡、吳二家時有往來
,三太太來訪,本不足為奇,但是這是胡宅兩天前出了「家變」後的第一位訪客
,自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吳三太太今天是由四少奶密電請來的,心中早有準備
,一進門,雖然覺察出胡宅的氣氛不同,自己卻還不露聲色,照樣逕自步入客廳
坐下,等待聽差把紫晶請下樓來相見。

紫晶身穿藏青色寧綢夾襖褲,鬢邊別著一朵白絨花,除了髮髻上的那枝白玉挑簪
,這一身熱孝的裝束和胡宅其他的女眷並沒有不同。吳三太太見她到來,拉過她
的雙手,劈口就朗聲說:「啊呀呀,瘦了一大圈了。要保重啊,病下來就不得了
了。」說著就用手指在她的手心輕輕頂了一下。紫晶暗暗一驚,認出這是個暗號
。三十多年前,在馥荔院中,凡是遇到有裝病的必要時,素琴阿姐,也就是眼前
的吳三太太必然遞上這個暗號。紫晶會意。事隔數十年,遇到了困境,還能受到
這個老姐妹的支援,心中感慨,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吳三太太梳著烏光水滑的髮髻,淺灰色織錦緞八分袖夾旗袍上齊胸一排萬字不斷
頭的花邊,上面別著一小排茉莉花,這一身打扮顯得別緻而考究。衹見她不慌不
忙,伸過渾圓的手臂,端起僕人送上的香茶,抿了一口:「四妹妹,我就是不放
心,才特為來看看你,果然面黃肌瘦的。待我給九爺行個禮就走,你還是上去躺
躺吧。」

就這樣,吳三太太走了,並沒有留下值得胡宅起疑的跡象,卻令紫晶吃下了一顆
定心丸。回到房中,她立刻吩咐僕人放下厚重的絲絨窗簾,在浴室中放了一浴缸
的熱水,然後寬衣解帶,著著實實的泡了一回熱水澡。浴後,鑽進被窩,閉上眼
睛,把今後的去路細細安排了一番。到了晚間,又叫僕人傳話下去,晚餐衹要清
粥一碗,醬瓜一碟,送到房中來用。上下人等見此光景都道曹姨太受了風寒,話
傳到四少奶耳中,便命僕人煎了一碗薑湯,親自送到曹姨太房中。如是者兩三天
都是四少奶親至視疾。在四少奶的照拂下,紫晶很快就「不藥而癒」了。

碧蘿飯店是座落在英租界杜美路的一家西菜館。庭園內,一座高大的花篷上綴滿
了淺紫色的籐籮花,花篷下,是四、五張鋪著白色大馬士格緙花白桌布的餐桌,
桌上雪亮的銀製西式餐具在艷陽下閃閃發光。吳三太太啜了一口兌了煉乳的紅茶
,放下白瓷茶杯,從胡四少奶手中接過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包,掂在手裡頗有些
份量,很快的放進了自已的皮包裡。四少奶低聲說:「全部在這裡了,暫時交給
三太太,請三太太過兩天去看看姨娘,一共有幾樣東西在你手裡請你告訴她。」

「少奶奶放心,我會告訴她的。」吳三太太注視著這位年紀比自已輕十多歲的豪
門婦人,不由得對她的仗義之行覺得既感動又欽佩:「曹姨娘有你的關照,真正
是運氣,她能保住這點子東西,全靠少奶奶你的慈悲,不然費的事就大了。」

四少奶從旗袍的大襟上抽出一絛瑞士紗的手絹,輕輕在唇邊印了一印,又從皮包
裡掏出了一面鑲鑽鏤花金殼小粉鏡和一支露華濃口紅,略略補上一點粧。然後才
說:「曹姨娘把老太爺服待得好好的,也有廾多年了,做兒子的不知感謝,還要
把她清光,就連四少爺也看不過去。不過我們做的這件事他並不知道。」

「我家老爺也不曉得這件事。不必提。這些個老爺還不如你我二人。」

胡九爺的「百日」在靜安寺放焰口超度。過了幾日,又逢胡九爺的冥壽,胡宅又
是一番忙亂。上海的七月已是溽暑蒸人的天氣,紫晶坐在靈堂裡的雲石紅木太師
椅中摺「元寶」,祇聽見周姨太在一旁一面拍著一把蒲扇,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
今年的天氣熱得這樣早,夜晚摸到銅床架都還是溫熱的,要不是每天下午的一場
大兩衝散熱氣,人不熱得中暑才怪哩。「是呀,」紫晶介面道:「過兩天我倒是
想回常熟鄉下去風涼風涼。」

紫晶離開胡宅時,祇帶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房中的古玩擺飾和衣箱中的皮貨
綢緞一概原封不動地留著,和往常回鄉探親並無兩樣。胡宅的當家人二少爺是個
厲害的角色,平日對幾位姨娘不假詞色,唯獨對父親的這位寵妾另眼看待。這次
為了還債,紫晶交出了在「大東源」的存摺,為數相常令人滿意。做為當家人,
二少爺特地命胡九爺生前的老僕胡興護送紫晶回鄉。

分手前,四少奶到紫晶房中道別,紫晶趁眼前無人,塞了一個金鎖片給她,祇說
了一句:「少奶奶你要保重,我立了秋就回來。」其實,兩人心中都明白紫晶此
去意味著什麼。

* * * * * * * * * * * *

抗日戰爭期間,流通了十多年的法幣在國民政府通貨膨脹的壓力下一再貶值,終
於崩潰。政府在四十年代初期,為了維持幣值,在民間發行簡稱「關金」的海關
金單位兌換券,以一比二十的兌率與法幣並行流通。抗戰勝利後,物價不僅未下
降,反而更肆無忌憚地猛力上漲。通貨膨脹越劇烈,法幣貶值越快速,一般市民
急於囤積大米、食油,有辦法的就搜購黃金和美元。在全國面臨經濟崩潰的狀況
下,美元的兌換率高到一萬兩千元法幣兌得美金一元。價四十年代末,國民政府
再度施行幣制改革,全國各地的「中中交農」四大銀行 (中國、中央、交通和中
國農民銀行 )發行「金元券」,以一比三百的兌率取代了那不值一文的法幣,並
且大量搜收黃金和美元。然而幣制改革必非經濟改革,「金元券」發行不到一年
,物價又上漲一百多倍,簇新的鈔票形同廢紙,換去了黃金美鈔的人們頓時傾家
蕩產,早已不流通的銀元又紛紛在坊間出現,「金元券」也澈底崩潰了。從光緒
十五年發行銀元起,到這一片混亂的紙幣時代,前後六十年,中國的經濟是病入
膏肓了。

在通貨膨脹最嚴重、幣制最混亂的時期,吳三太太病重,紫晶回到了上海,在法
租界垃斐坊租下一樓一底。這所謂的「衖堂房子」和愚園路胡宅的格局之不同,
不啻天壤之別,然而紫晶安之若素,至少對吳三太太是可以隨時照應的。

吳三太太臥病在床已有半年之久。自從把黃金和美元兌換成金元券,吳伯衡的景
況已大非昔比。未滿一年,金元券貶值後,吳伯衡幾乎傾家蕩產,一家生活頓入
困境,各房兒孫分開居住,三太太所出一子,經人介紹,遠赴香港謀生,吳伯衡
的生活全靠吳三太太變賣衣物首飾維持。耄耋高齡的吳伯衡經此巨變,中風癱瘓
,在三太太衣不解帶地服侍下,苟延殘喘,半年後,畢竟熬不過去,在一天清晨
鬱鬱而終。三太太也終於因為操勞過度而病倒。紫晶聞訊趕來,在病榻前看到吳
三太太髮亂鬢蓬、面型浮腫,全無往日挺括幹練的光采,不免暗暗拭淚。在舉家
遭難之際,患高血壓症的吳三太太看到紫晶到來,有如久旱逢甘霖,追撫往日,
更是百感交集。就這樣,紫晶每日到吳宅視疾,為吳三太太梳妝盥洗,代替吳三
太太操持家務。

這一天,唯一留守吳宅的僕婦老張媽跩著一雙「解放腳」來到吳三太太房中報告
,收買舊貨的瞎眼阿福叫來了,等在廚房裡。吳三太太指著條桌上的一件宣德青
花海龍紋大扁壺,掙扎著坐起身來說道:「叫他看看,」紫晶沒想到吳宅的景況
已經窘困到必須和收舊貨的打交道,就說:「姐姐,這樣好的古董,不能三文不
值二文的賣掉…」吳三太太祇對老張媽揮手,意思是趕快拿去給阿福。紫晶見狀
,衹得對老張媽說:「祇能讓他看一看,估估價,千萬不能讓他帶走。」想想不
妥,又說:「叫他到堂屋裡等我,我來問他。」吳三太太點點頭,靠回枕頭上,
疲憊地閉上了眼。

到了樓大,衹見一個獨眼的紅面胖子,拎著一把稱站在堂屋裡,看到紫晶,微微
躬下身子,不敢正視。老張媽捧著宣德扁壺,剛要遞上,阿福卻說:「格能好格
貨色,吾賣弗出去的,人家要當是贓物看的。」說完便要退下,紫晶叫往:「等
一等,你看這副鐲子好賣嗎?」說完便退下左腕上的一隻白玉鐲。阿福接過玉鐲
,拿到窗口對著亮光一照,便說:「拿到『祿寶齋』去,價錢要好交關。」說完
把玉鐲交還給紫晶。

紫晶帶著宣德扁壺回到吳三太太房中,將阿福的話告訴了她,三太太木然地看著
窗外,嘆了口氣,祇無力地說了一句:「坐吃山空。」

不久,國民黨的軍隊撤退,市面一片混亂。舊租界中較寬大的民宅中,不是住進
了士兵,就是鄉下來的難民。這一天,吳宅裡突然住進一隊大兵,三太太一個婦
道人家,不敢露面,躲在樓上房中,祇得叫老張媽把阿福叫來,由他在樓下應付
。也幸虧有阿福和老張媽雞蛋麵條殷勤接待,夜晚又有阿福澈夜把守在樓梯口,
這班大兵未敢蠢動,住了兩天後離去,然而吳宅的存糧被消耗乾淨,樓下的糟塌
更不待言。三、四天後,市面較為平靖,紫晶由房東的大兒子兆興陪同,來到吳
宅。吳宅樓下污穢不堪,三太太正在指揮老張媽清理,見了紫晶,抱頊痛哭了一
場,然後斷然地說:「這裡住不得了,不走不行了。」紫晶詫異:「你要走到哪
裡去? 」

「香港。」

「香港?」紫晶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去找毛毛?」

「我們到毛毛那裡住住,等太平了再回來。」三太太看向紫晶:「你一個人留在
上海我不放心,我一個人走這段路也要靠你照應。四妹妹…. 幾十年下耒,我們
是相依為命了。」說著伸出略為顫抖的手緊緊抓住紫晶。紫晶抽出手絹拭淚,眼
前的素琴阿姐是如此的臃腫虛弱,當年白裡透紅的臉龐、清脆爽朗的笑聲,被歲
月磨滅成灰暗浮腫的病顏和斷續無力的喘息。逃難到香港是又費錢又費時的事,
何況僅那三天的火車路程就不是素琴能承受的。然而素琴堅強果斷,做事一向有
根據,現在病體雖弱,還不至於寸步難行,趁此時看到親生骨肉也是一個安慰。
紫晶心中有數,對素琴而言,此時此境,她們母子團圓是多麼重要。

於是紫晶著手準備啟程。但是兩個婦道人家從未出過遠門,一時也無從開始,結
果還是把阿福找來商議。阿福人頭熟,找到了一個所謂的「黃牛」來負責她二人
的旅程安排。三太太的兒子也約好到廣九邊境的羅湖來接人。就這樣,光是給黃
牛的「腳錢」就十分可觀,更何況車票和隨身所須的用度。兩人算了半天,紫晶
決定暗自前往「祿寶齋」珠寶古玩店跑一趟,把那對白玉鐲和一隻奧米茄鑽石掛
錶變賣折現。

雖然正值改朝換代的亂世,大上海卻還照舊有人炫耀著自已的財富,馬路上不時
有衣著入時的仕女穿著皮大衣、踏著高跟鞋招搖過市。大小商店裡照樣人來人往
,彷彿祇有銷費一途才能避免繼續受到通貨膨脹的鞭撻。紫晶在房東的小兒子兆
根的陪伴下,沿著馬斯南路走向座落在霞飛路的「祿寶齋」。立冬天氣已經頗有
寒意,路邊的各水果店此時付帶出售糖炒栗子,處處散佈著熱騰騰的香氣,直勾
得兆根瞪著圓圓的眼睛吞口水。紫晶看了,不免莞爾,從手絹包裡掏出一張鈔票
,讓兆根自已進入水果店買了一小包香噴噴的「良鄉」栗子。十三、四歲的兆根
歡天喜地的托著栗子,捧給紫晶。紫晶笑著搖頭:「你吃吧,我不要。」兆根這
個小囡善解人意,使她想起馥荔院裡的小金哥。逢有事,差金哥通通風報報信,
頂牢靠。

「祿寶齋」的店堂裡空空蕩蕩,夥計們見來了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身邊是
個身穿舊布棉襖的「小癟三」,便泛泛的看了一眼,也不起身招呼。紫晶正要開
口,衹見後面走出兩個身穿長袍的人,為首的那人側身而行,彷彿對後面那人唯
唯諾諾,十分恭敬。後面那人手裡拿著一頂西式氈帽,扣在胸前,身材略略發福
,卻還挺拔。紫晶把兆根拉過一邊,免得他擋路,一面回過臉去,避開他二人的
視線。豈知那二人看到了這一婦人,便都目不轉睛的盯住看。為首的那人詫異的
問道:「咦?啊是胡太太?」後面那人幾乎是同時開口:「曹四小姐。」

紫晶一驚,這是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稱呼,有誰會知道呢?回過身來,才認出
前面那人是「祿寶齋」的陸老闆,後面那人竟是十多年不見的虞仲周,而他竟還
記得她的本姓。紫晶忽然覺得兩眼微微發熱,低聲應道:「陸老闆,虞先生。」

陸老闆和仲周停往腳步,三人對望,一時都楞在那裡。夥計們見狀,便都站起身
來,一改方纔那狗眼看人低的腔調,有那機靈的越發知道這位堂客來頭不小,急
忙觀察陸老闆的眼色,聽候吩咐是否要將客人請入帳房議事。果然,陸老闆哈下
腰,往後伸手讓出一條路來:「胡太太,裡廂請。我即刻就來。」仲周讓過一邊
,目送紫晶擦身而過,一陣幽香隨人飄去,目送她的背影,在沉暗的窄道中,祇
看得見她髮髻上插著的一支白玉挑簪。

紫晶領著兆根隨夥計來到帳房,在一張四角包銅的皮面大寫字檯邊的紫檀椅中入
坐。乖巧的兆根把未吃完的炒栗子揣進棉襖的口袋中,一雙圓眼晴送過詢問的眼
光,指指棉襖的大襟,紫晶對他搖搖頭。此時,荼房送過蓋碗茶、一碟荔枝、一
碟桂圓,夥計抓了一把桂圓塞給兆根。兆根看這人前倨後恭,有些討厭,便把雙
手扳在背後,偏不理他。紫晶佯做不見,那人祇得放回桂圓,在一旁垂手侍立。

紫晶打量這間賬房,想到和仲周的不期而遇,不免回憶到當年在「三合錢莊」存
銀票的情景。那也是在一間賬房裡,年代雖久,仲周低沉渾厚的聲音和他溫文而
認真的態度卻還是記在心裡的。那時節,仲周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素琴阿姐錦
心繡口,八面玲瓏,自己正值窈窕風流的花樣年華,今天,仲周的風采已不比當
年,素琴老病交迫,而自已對浮華世界早己心如至水,每日衹誦經拜佛而已。世
事無常,反掌之間,人都好像深秋的落葉,在片風絲雨中漸漸朽爛。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陸老闆才匆匆轉回賬房,一面向紫晶寒暄,一面揮手叫夥計
退下。在寫字檯前坐定後,方問道:「胡太太有啥指教?」紫晶對兆根招招手,
一面答覆陸老闆:「有兩樣東西請你看看。」往日祇有陸老闆把新款首飾送至胡
府,隨紫晶挑選,紫晶是從來不涉足「祿寶齋」的,今日,紫晶屈駕光臨,主客
之間都有些尷尬。

兆根走進前來,解開棉襖的對襟,從貼身的衣袋中,取出一個黑絲絨小包,雙手
交給紫晶。紫晶解開絲絨包,取出白玉耳環、白玉手鐲各一對、奧米茄鑽錶一隻
,放在陸老闆送上的紫紅絲絨墊上。這一套白玉首飾有深紅的絲絨托著,越發顯
得晶瑩可愛,在燈光下,圓球型的奧米茄鑽石掛錶光芒四射,華貴非凡。陸老闆
祇一眼就認出這隻鑽錶本是「祿寶齋」所售,今日又由胡家的姨太太售回,未免
嘆了一句:「東西倒全是好東西,衹可借市面太差,胡太太現在拿出來,恐怕要
吃虧的。」

紫晶答道:「這是我親戚病重,要用錢,我是幫她一把。請你說個數目。」陸老
闆不再多說,掏出鑰匙,打開保險箱,拿出五百萬元現鈔,當面點清,包在一張
舊報紙裡,另外找到一隻網袋裝好,雙手交給紫晶:「千萬拿好,我叫夥計送胡
太太回去。」說完,把首飾放進保險箱,將黑絲絨包也交還給紫晶。紫晶沒有想
到這幾件首飾可以賣到五百萬元,覺得不解。陸老闆也不多言,衹恭恭敬敬的送
紫晶和兆根坐上一輛停在店門口的黃包車,不由分說,就指派隨從的夥計務必妥
為護送。

陸老闆目送紫晶的車輛消失在華燈初上的霞飛路後,才回到賬房。虞仲周已經等
在那裡,一看陸老闆進來,送上詢問的眼光。陸老闆對他擺擺手,重新打開保險
箱,取出首飾,仍然放在紫紅絲絨墊上,推向仲周。仲周看到白玉耳環,不覺取
過來捧在掌心,低聲問道:「一共付了多少錢?」

* * * * * * * * * * * *

霞飛路上車水馬龍,路旁的商店、餐館、咖啡廳亮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拼足勁
道要展示不夜之城的光采。兆根坐在黃包車上,眼睛跟著各色的霓虹燈轉,順手
從衣袋裡掏出炒栗子,問紫晶要不要,紫晶緊緊摟著陸老闆交給她的網袋,眼睛
凝視著前方,對兆根的問話沒有聽見。她的心思被在「祿寶齋」的情景絆住了。
在首飾商之中,陸老闆是比較忠厚的,胡九爺在「祿寶齋」花的錢當然十分可觀
,祇是沒有料到在市面如此不景氣的時候,他竟能出這樣的高價收買那幾件首飾
。車身隨車伕規律的步伐一上一下的顛動著,在沉思中,與仲周的邂逅也一幕一
幕的重現在眼前。自從在「三合錢莊」相遇,就對他一直若有若無的思念著。今
天的巧遇使她忽然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是多麼孤單,尤其是這段日子中經濟上的艱
難和素琴的困境,都必須一力承坦,在這種時候,一個可靠的男人精神上的支援
,是多麼重要,而仲周正是這樣一個男人。當然,紫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翌日,紫晶照例來到吳三太太家,把昨天遇見虞仲周的事告訴了她,對赴「祿寶
齋」的事卻隻字不提。吳三太太聽說她遇見仲周,便特別有興趣,微笑著說:「
他還是那樣盯住人看,不放鬆嗎?」三太太不說「盯住你看」,衹說「盯住人看
」,便顯得顧到了紫晶的面子,話說得有技巧。果然,紫晶祇覺臉頰發熱,走進
一個背光的角落,才說:「都這個歲數了,怎麼會?」然而,她確確實實記得,
在擦身而過時,他的目光是跟著她的。

吳三太太卻不放鬆,又說:「我還記得在錢莊見面的那一次,他那個木頭木腦的
樣子,我無意說了一句,你還生了氣,多久都不理我。過了大半年,你要嫁到『
裕豐成』朱家去了,又悄悄的說,朱家老六長得是不差,就是不如虞仲周體面。
你說過這句話沒有?」

「體面又怎麼?人家早就有了太太,我們這種人想都不要想。一樣是嫁人,我們
祇好….. 」

「就是這句話囉,這些年來,你的心思一直在他身上,我都曉得。」吳三太太過
去拉住紫晶的手:「緣起緣滅,根本是注定的。」

紫晶看她認真的模樣,立刻把話岔開:「說到哪裡去了?我還有正經事告訴你。


豈知吳三太太彷彿沒聽見,繼續說道:「不過,就算配不起來,有這份心思,比
沒有好。」

紫晶不免詫異:「姐姐,你不是不曉得,我跟他根本沒有見過幾次面….」

「情緣不是姻緣,何必多見面。」

紫晶抽開了手,走到三太太梳妝檯前坐下說:「姐,還是早點預備行李吧,我已
經叫阿福去買火車票了,買到哪一天就哪一天動身。毛毛那裡早點寫封信去吧。


「別的東西不必多帶,那個宣德壺是要帶去的。他老子死後,毛毛什麼都沒有拿
到,這個壺就給他吧,反正也賣不掉。」三太太嘆了一口氣,回到床邊坐下。

* * * * * * * * * ***

大陸政權改制之初,各行業中頗有不少身份特殊的人物,遷居香港,對訢政權的
發展採取觀望的態度。此中不乏著名人物,從上海名人杜月笙到四大鬚生之首馬
連良等都屬此輩,金融界的名人赴港避難的更不乏其人:「三合銀行」的陳總經
理就是其中之一。新政權建國之初,就有這種名人外流的現象,而且人數頗多,
當然是有礙國家名譽的事。於是國務院頒佈指示,各重要單位凡有要人在港滯居
不歸者,必須選派幹員赴港勸歸。就這樣,仲周在一九五二年春,啣命赴香港勸
說滯居在港的陳總經理返滬。

仲周與陳老總週旋數日之後,正準備回滬述職,卻在上海總會酒店碰到了當年打
撲克的搭子沈練川。多年不見,沈練川還是紅光滿面,祇是頭上已華髮叢生了。
練川看到了仲周,不由分說就要拉到家中喝酒,仲周對香港十分好奇,正想瞭解
本地情況,練川的邀約來得正好。

練川住在九龍太子道的一棟小公寓裡,這一帶住的多半是「上海人」。衹要不是
廣東人,香港人就稱之為「上海人」,所以這一帶也住著來自其他各地的人。

仲周的到來很令練川興奮,這幾年來,練川做洋行生意,頗受到本地的一些廣東
朋交的幫助,現在發達起來了,正需要人手,所以刻意吩咐妻子交待娘姨做幾個
精緻的小菜款待仲周。仲周進門後,練川叫妻子出來相見。沈太太是個瘦小的廣
東女子,卻生來一副粗壯的喉嚨。看到了仲周,很熱情的接過他的衣帽,隨即打
著廣東官話,叫練川請客人到「奧非洗」裡去坐,一面打開壁櫥掛起仲周的大衣
,一面頭也不回地喊道:「啊–阿珍啊!倒荼啊!」

練川把仲周帶進書房,也就是沈太太所謂的「奧非洗」,請他在一張皮沙發中入
座,然後送上一廳駱駝牌的香煙,仲周取了一支,練川叭的用打火機替他點燃,
自己也點了一支。頓時,書房中香煙裊繞起來。

正聊著,衹見沈太太親自捧著一個茶盤,奉上兩杯茶,一面嘀咕著:「我們的工
人要煮□,分不開身,不好意西啊,虞先生,要你等那麼久。」

仲周連忙站起身來,接過茶。沈太太匆匆忙忙一轉身又出去了,練川看著她的背
影,有些尷尬的說:「我內人人是還可以的,對我也不錯。我大概是跟廣東人有
緣份,在上海一輩子打光棍,來到香港就碰見了她。她替她父親管了二十多年的
賬,當了老姑娘。我大概來得正好,認識了就結婚了。」

有情人未必成眷屬,有緣人才能成眷屬。看樣子,練川到了這個歲數,先有了緣
,又有了情。仲周竟有些羨慕。

沈太太又進來了,這一回是問練川要飲哪一種酒,有花彫酒、威士忌、白蘭地、
法國紅葡萄酒、德國白葡萄酒、日本白鶴清酒、台灣來的金門高梁、還育美國「
杯走」。哩哩囉囉一大串,仲周覺得好笑,祇得端過茶杯,喝了一口茶。練川很
有耐性地站起身來,仲過手臂擁住妻子的肩頭,兩人一同朝外間走去。仲周聽見
他用國語對妻子說話,語調很溫和:「不是告訴過你嗎?喝酒要看吃什麼菜,像
今晚…. 」

像今晚就喝花彫,因為吃的都是江浙菜。練川搓著雙手,興沖沖地回到書房請仲
周入座:「酒燙好了,吃飯,吃飯,都是家常菜,我們這個新娘姨燒的是一手好
菜,否則我也不敢請老兄移玉寒舍。」仲周謙虛了一番:「豈敢豈敢,練川兄精
於饌食是出了名的,今日辱承寵邀,到府叼光,乃吾儕之大幸也。」說罷二人相
視大笑。

沈太太正在將一碟紅澄澄油亮亮的醬鴨擺在餐桌上,見二人進來,笑嘻嘻的對練
川說:「你們講那麼多,菜要冷了。來、來、來,夷先生解邊坐。」這是一個背
對廚房的位子,雖然隔著一扇彈璜門,客人坐在這裡是不會看到廚下忙亂的景像
的。仲周依言入座,見桌上衹安了兩副? 筋,便客氣地問沈太太何以不同座,練
川一面為仲周斟酒,一面說:「她還要幫著做下手,我們先來吧。」

練川在餐桌旁另設一張茶几,上面擺著一隻小電爐,專門為了暖酒而用。仲週一
面吃菜,一面聽練川敘述自已三年來在香港的情況。練川講得很詳細,並且一再
鼓勵仲周來香港定居。他說的理由都很正確,尤其是他以「局外人」的立場,對
國內的情況發表了一些令仲周覺得驚異的看法。然而,仲周對香港印象雖然很好
,此行的任務畢竟是勸歸,遷居香港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更何況自已上有
高堂,下有幼孫,中間四房兒女都還靠他津貼家用,家累之重,已是動彈不得。

就這樣,賓主二人慢斟淺酌。仲周因為明日就要啟程返滬,覺得以適可而止為佳
,練川也不勉強他,酒興已盡,便對著廚房大聲說道:「思柳,上飯吧。」廚房
裡有人答應了一聲,過了半晌,彈璜門被推開了,一個身穿白府綢衫黑布散腿褲
的娘姨端著一個紅漆木盤,上面放著兩碗熱騰騰的白飯,衹見這娘姨垂著眼,把
飯碗奉上,拿起紅木盤轉身就走。仲周看這娘姨眼熟,卻不便正面直視,待她閃
進廚房,彈璜門在她身後一閉一開,才發現她的髮髻上也插著一支白玉挑簪。

練川看到仲周轉過身去盯住廚房看,再轉回身來,面色慘白,覺得事有傒巧,便
問道:「怎麼,仲周兄…」仲周對他擺擺手,又回頭去看了一眼,才低聲問:「
這個娘姨不是胡九爺家裡的嗎?」

「胡九爺?」練川不解,也小聲問:「哪個胡九爺?」

「早年開『大東源餞莊』的,後來死在『大世界』的胡錦於。」

「我祇聽說過這件事,從沒見過胡錦於,原來是他。」練川指指廚房:「思柳祇
聽說她流落在香港,有個風癱的姐姐靠她養活…」

沈太太用托盤送出一隻小砂鍋,裡面是「醃篤鮮」。一看練川和客人神色語氣與
先前大不相同,便也壓低了嗓音,朝廚房呶呶嘴:「你們在講她嗎?我看她一直
在注意聽你們講話,臉色很難看,是怎樣了?」

「虞先生認得她,她也一定認出了虞先生。」練川對妻子說:「她男人活著的時
候在上海是個大戶。」

「我祇聽說她和她姐姐從上海來到香港找姐姐的兒子,後來姐姐死了,她姐姐的
兒子跑到台灣去了,她害怕回上海會被抓起來,又沒有錢了,就出來做工人了。


仲周祇覺得一陣陣的熱氣往身上襲來,可是手腳卻又發涼,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練川見狀,便叫妻子打一個濕毛巾來,又親自到廚房去替仲周倒了一杯熱茶。此
時,仲周已解開領帶,打開了窗戶,站在窗口吹風。沈太太送上毛巾,連忙把窗
戶關上:「這樣吹風要生病的。」並示意練川陪仲周回書房去坐。

回到書房,練川說:「我在廚房看到她在擦眼淚,你認得不錯。真沒有想到。」

仲周陷進皮沙發裡,輕聲說:「不會認錯的,我四十年前就認識了她。」練川見
狀,尤其是仲周方纔那驚異得不能自已的情形,令他心中略有所感,便問道:「
要不要叫她出來見一面?」

要不要見一面?四十年來,自已夢寐以求的就是正式同她見一面,祇再看一眼她
那清澈如寒泉的明眸就夠了。現在呢?見面嗎?這數年間的兩次邂逅,她的環境
每況愈下,她會願意見面嗎?

「不必了。」看到練川眼中的許多疑問,便又說:「雖然認識了四十多年,我對
她也念念不忘,可是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玉釵掛冠,羅袖拂衣』,我是一直
沒有這個福份。練川,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以後…. 以後就託你和嫂夫人代為
關照她一點吧。」

開往羅湖的列車拖著車廂駛出了尖沙咀車站。回程的火車上空空蕩蕩,跟來時的
擁擠噪雜全然不同,在仲周的這節車廂裡衹有幾個身穿人民裝的新貴,自顧自冷
漠地聚在一起。仲周樂得不於敷衍,一路上衹緊閉雙眼,顯出旅途勞頓的樣子。
紫晶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眼前,那含情脈脈的明眸縈繫心懷數十年,昨晚在她眼
中捕捉到的卻祇是驚異和羞慚。仲周覺得愧對紫晶,也愧對自己。

兩天後,就會回到家人的身邊,重新在他們的生活中當起各種不同的角色。數十
年來,對擔當這些角色,仲周自問是盡了力了。



Phyllis Liu
N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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