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夕陽像一片金色的薄紗,輕輕地飄落在溫哥華。那兒的楓、橡
、榆、樺、柳,以至常青的杉、樅、柏,也都淡淡地蒙上了一層金粉
,映著亮麗的藍天,在微風中顫動著。
駱遠青飛到這山明水秀的城市後,乘著旅館的小巴士來到橡樹街大橋
,往北對著連綿的青山緩緩駛去。路上車輛雖多,卻行駛有序,忙而
不亂。右邊經過一大片翠綠的草地,沿邊是一排半高的小楓樹。祇見
那樹上的楓葉金綠相間,那金色的葉子在微風中輕快地飛舞著,彷彿
要盡快掙脫綠色的羈絆,直跳入你的眼裡。遠青看得出神,不禁轉過
頭來目送那十幾株小楓樹漸漸遠去。雖然在台灣的四十年沒有見過楓
樹,近年趁旅美之便,倒也看過幾回。不過,像這樣恣情歡躍的小楓
樹,還是第一次看到。
溫哥華也是第一次來。來的主要目的是看看九年多未見的兒子以安。
上次見面時,以安才十六歲,隨著母親回台探親,父子二人相聚了一
天。在這之前,就是以安六歲,遠青與美凌分手的那一年了。想到這
裡,遠青不覺苦笑了一聲。自己親生的兒子,十年才見一次面,其間
雖也接到過照片,每次相見卻都得承受不可避免的震撼 — 情緒的震
撼和視覺與感覺上的震撼,都讓他難以承受。六歲那年,以安童音未
改,身高不及四呎。十六歲那年,聲音變了,人也變了,變得沉默寡
言,個子又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細高條兒,長手長腳的。遠青難過了
半天,這親生的兒子,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長成了一名陌生的男丁了,
倘若在街頭相逢,衹有子認父,父是認不出子來的了。今年相見,不
知又變成什麼樣。
不知不覺,車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巴士又駛上一座新建的大橋。橋的
右前方有一座龐大的白色圓罩,像一張巨大的白床。司機指著它對乘
客們說:『這是體育館,才三年新。』說完,又遙遙指向更遠的右方
說:『看到那大高爾夫球嗎?那是兩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世界
博覽會展覽中心,現在改成為科學館,很受小朋友歡迎。這座坎比大
橋北邊的土地都曾經是博覽會的場地。』
車外的燈光多了,天色己經由清亮的藍轉變成沉靜的紫。右方的科學
館滿佩燈光,像一枚沾滿了小金珠的高爾夫球。左方的天邊一片到底
就是太平洋,此刻披著一抹深紅的晚霞,讓墜落的夕照鑲上了一道金
邊。華燈初上的溫哥華竟是這樣的嫵媚。
巴士穿過一條擁擠的單行道,右轉來到了寬大的柏拉爾街,停在一家
新穎的大旅館門前。
進得門來,頓覺氣氛高雅閑靜,雪亮的大理石地板直通櫃檯。櫃檯後
,一位棕髮的服務小姐甜甜地微笑著,輕脆悅耳的英文和遠青較熟悉
的美式英語似乎沒有什麼區別。祇見她很快地打出電腦資料,甜甜地
說:『駱先生,單人房,無煙,九三二室。這是您的鑰匙。希望您旅
途愉快。』遠青接過『鑰匙』,原來是一張印有暗碼的小卡片。小姐
又說了:『把卡片插進門上的小縫就能開門了。』說完又拋來甜甜的
一笑。
房間並不大,但色調素雅,設備及用具的品質都屬上乘,觸目所及,
一切都令人感到精緻而舒適。浴室尤其因嵌著大理石而亮得刺眼。浴
室門外有一個小小的冰箱,打開一看,裡面一小瓶一小瓶的硬酒軟酒
琳瑯滿目。遠青並不嗜酒,而且心裡有數,這是開一瓶算一瓶錢的,
便關上了冰箱。
脫下上衣,鬆開領帶,坐在床邊打電話給以安。鈴響兩聲,聽到一個
男子的聲音說英文:『我是依恩駱,請留下姓名和號碼,我會盡快回
電。』遠青正在等待電話發出的尖銳笛聲,卻又聽到以安用中文說:
『爸,如果是你,請在十一點鐘以後打來,我現在還在學校。』
研究生就這麼忙,遠青心裡想,就連十年未見的父親到了,也得等到
半夜才說得上話。等就等吧,遠青接著又撥了另一個號碼,是三十多
年前的老同學王蕙芳、楊尚生夫婦的電話。
這回一試就通,而且蕙芳正在等他的電話,鈴聲一響,她就接了,嘹
亮清脆的京片子飄了過來:『到啦?我就說準是你!住哪家旅館?幾
號房間?我這就來。尚生還在事務所,我會打電話叫他直接去。你可
別動啊,遠青!』遠青笑道:『我動到哪裡去?你自己開車來嗎?慢
慢開,我跑不了。』隨著蕙芳的聯珠炮,遠青的聲音也漾溢著歡樂,
迫待與老朋友相聚的興奮湧上了他的心頭。
喜孜孜地洗了一個澡,灌下一杯果汁,看看時間,決定下樓去等。正
要開門,聽到門上剝剝有聲,開門一看,原來蕙芳的先生楊尚生己經
到了,遠青十分驚喜:『啊,尚生兄,這麼快!請進,請進!』
尚生笑呵呵地說:『我的辦公室就在前面不遠,走路就到了。蕙芳還
要有一陣子,她車開得慢,又要找停車的地方。』
老友寒暄,兩人的聲音都很大,尚生忙跨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兩人
握手歡敘,遠青要開冰箱取酒,被尚生攔住:『不喝,不喝,』他拍
拍肚皮:『等一下吃飯再喝。』
遠青轉身開了衣箱,取出一瓶酒來:『你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這個送
你。我也沒化錢,人家送的,一留就留了七、八年。』
尚生接過了酒:『酒我是收下了。酒量現在差遠了,老婆、女兒都管
得兇。』
『你女兒多大了?』
『我有兩個女兒,都二十多了。老大結婚後住在多倫多,老二在維多
利亞省政府工作。』
『真快。』遠青介面道:『大的叫小芳,是吧?我還記得她小時候的
樣子,大眼睛,很可愛。她好像比以安大一點。小的我沒見過。』說
著看看手錶,又說:『現在是六點二十分吧?在飛機上換的時間,不
知對不對。差不多了吧,我們下去等蕙芳吧?』
尚生看了手錶說:『還早,還要找地方停車,至少還有二十分鐘。』
於是,遠青從西裝上衣的內袋中取出飛機票,對尚生說:『那我就拜
託你一件事:我要把回程的座位劃好,勞駕你替我打個電話。我的英
文不行,每次一到外國,第一件事就是託人打這個電話,把位子弄定
了我才放心。』
電話打完,諸事定當。兩人到了樓下,一出電梯,就看到蕙芳迎面而
來。尚生訝然:『你這麼快,車子好停嗎?』
蕙芳一面與遠青握手,一面笑著說:『就這幾分鐘工夫還找地方停車
啊?打著黃燈吶,就在大門口兒。』接著又對遠青說:『我一算,我
們有二十一年沒見了,你沒怎麼發福,頭髮也沒白,一點兒不顯老。
』
遠青覺得有些靦腆,很久沒有被女人的視線這樣澈底地掃瞄過了,同
時也不免客氣一番:『老了、老了。你們二位才年輕,尚生兄發福了
,你是越來越年輕了。』
遠青在櫃檯交還『鑰匙』,洋小姐伸出纖纖玉指,夾住了卡片,又甜
甜一笑,送了回來:『你自己收好。』
三人走出旅館,尚生的目光朝著停在門口的幾輛車一掃,便走向自己
的車子,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坐進駕駛座。蕙芳開了右邊的車門,
請遠青入座:『你是客,坐前座兒!』
尚生一面開車一面說:『溫「鍋」華沒有好的外省餐館,廣東菜倒是
不錯,都是香港請來的廚師主持。今天我們就吃廣東菜。』
到了一家佈置很雅緻的粵菜館,經理迎上前來,操著粵語打招呼:『
楊先生,來了,楊太。』又對遠青點頭為禮。不用說,這是尚生常照
顧的館子。
一席飯吃得很舒服,菜的確不錯,可與香港媲美。遠青初嚐加拿大啤
酒,香雋可口,看了看商標,記在心裡,尚生注意到了:『還不錯吧
,加拿大土產,就叫它BLUE,差不多所有的館子都有。』
蕙芳問過遠青的行程,嘆息道:『怎麼星期一就走?今天是星期四,
一共才五天,也不多住兩天。』
?
『實在沒辦法,』遠青解釋道:『本來計劃上個月來的,可是飛機訂
不到。台灣要出國的人太多了。要是上個月來,就可以住一個禮拜。
其實,看看以安、看看你們,四、五天也夠了。』
『不夠。』蕙芳斷然說,尚生和遠青聽她如此斬釘截鐵,不免訝異,
臉上都掛上了問號。
『我告訴你,』蕙芳探身向前:『還有一個人。』
『誰?』尚生一時摸不到頭腦,遠青卻心裡明白。
『美凌。』蕙芳白了尚生一眼。
『哦?』遠青雖然心裡明白,聽到了她的名字,仍然感到些微的震盪
。
『聽說你要來,想見一面,說是有事要託你。』
『她有什麼事託我?』遠青想不通。
『她沒說,口氣是怕你不肯見她,叫我試試看。』
『有什麼不肯見?又不是仇人。奇怪的是有什麼事居然要託我--。』
『我』字拖得很長,十分納悶的樣子。
『肯就行了』蕙芳開了皮包拿出一張名片交給遠青:『她說把這張名
片給你,叫你打電話給她。』
尚生插口說:『她的祕書是說中文的,也是從台灣來的。』遠青感激
地看了他一眼。尚生又黑又矮又胖,卻經常表現出超人的細膩。
接過名片,摸出眼鏡戴上,才看清名片上赫然印著『盧美凌』三個字
。名片的一面是燙金的英文,一面是烤了松香的黑色中文,兩面都印
著她的房地產公司的字號和地址電話等。這張小小的名片接在手中,
竟十分沉手。遠青放下了它,取下眼鏡,輕輕地說:『好吧,我打電
話給她。』
『得!』蕙芳滿意而笑:『我算是忠人之事。』
『你們常見面嗎?』遠青收起名片,不由自主地問道。
『一年也難得見一、兩次,還不如跟以安見得多。她太忙了。我們約
她娘兒倆來吃個便飯什麼的,十次倒有九次是以安一個人來。以安從
小就跟小芳、小華一塊兒玩,這兩年,我們家的丫頭都走了,他也忙
,也不常來,大約兩、三個月才來一次。』
『多虧你們照顧他。』遠青禮貌地說,又問:『小芳結婚有多久?有
孩子了嗎?』
『沒有!說是過了三十歲再生也不遲。姑爺姓江,挺斯文的,什麼都
聽她的。』
『小芳結婚才兩年,』尚生接過了遠青的詢問:『現在的女孩子既晚
婚又晚生。』
『小華呢?有男朋友沒有?』
尚生答道:『男朋友是有的,對像有沒有就難說了。我問過她對以安
怎麼樣,沒想到兩人都沒有這個意思。』
蕙芳接過來說:『喒們中國人說青梅竹馬,這兩個孩子哪懂這個。』
尚生說:『也不是不懂,一起長大的朋友,感情是有的,談戀愛恐怕
不大容易。現在的年輕人總是向外發展嘛,是吧。』
正說著,侍者送上『埋單』,尚生順手取下了眼鏡,拿起帳單,湊在
眼前,仔細地核對起來。蕙芳忍俊不住,對遠青說:『你瞅瞅,什麼
錯都能叫他給逮到。』
『也不是逮錯,』尚生一面掏出信用卡,一面說:『的確有算錯的時
候。』
遠青對尚生說:『讓我看看我們這樣吃一頓要多少錢。我絕不搶你的
。』
『連啤酒、小費,一共一百塊錢,』尚生把帳單遞給遠青看:『跟台
北比怎麼樣?』
『吃不完的,還兜著走。』蕙芳補上一句。
『台北也兜著走。』遠青很快地換算成台幣:『兩千多塊錢,這麼多
的海鮮,這裡便宜。』
侍者收走了信用卡,在等待簽字的時候,聽到鄰桌的中國客人酒酣耳
熱之餘,高談闊論,聲音越來越響亮,引人側目,尚生戲謔道:『我
們廣東人嘛,不要多,兩個就夠。』
蕙芳抿著嘴,笑著瞪了他一眼:『缺德!』竟有些嫵媚的樣子。
遠青這才端詳這兩個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夥伴。尚生五短身材,本來就
不瘦,現在越發顯得胖礅礅的。頭髮黑多於白,但前額己往上推,腦
門發亮,從前的黑框眼鏡換成了銀框,紅光滿面,一望而知是個生活
、事業都順利的中年人。從前尚生吸煙,今天這一晚卻未見他動過一
支香煙。
再看蕙芳。當年,她有個外號叫『小俐子』,針對她那小巧的身段和
伶俐的口齒,是個說話一針見血、不留餘地的北平姑娘。眼前的蕙芳
說話溫和多了,聲音低沉些,速度也慢了些。除了體態隨年齡而發福
,多了一個雙下巴,兩鬢略泛白光外,遠青看不出太多的改變。
轉念想到自己,忽然覺得老了許多,不禁說:『你們二位還是這麼年
輕、這麼幸福,我是自愧不如了。』
『年輕不見得,』尚生看了蕙芳一眼:『幸福嘛,是蠻幸福的。多虧
我們碰到的多半是好人,大致講起來,天時、地利、人「活」都配得
很好。要論事業,我倒應該說自愧不如了。』
蕙芳介面說:『是啊,你現在買賣做得大,是個有聲望的企業家。不
瞞你說,當初你棄文從商,我們還真嚇了一跳。』
遠青嘆了口氣:『唉,那是我一時糊塗。我有個表兄你們還記得吧,
姓單,單于的單。這位老表看我離婚後簡直不像樣子,就說:「我看
你啊,要澈底改革一下。要不就出國,離開這塊傷心地,要不就改行
,脫離以前的生活環境。出國呢?我看你不是這塊料,還是到我行裡
來學學吧。」我那時萬念俱灰,又沒有勇氣自殺,表哥表嫂又天天來
催,好吧,我就到他公司當學徒,一當就當了十幾年。』
『好傢伙!』蕙芳笑說:『人家是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你萬念俱
灰,乾脆「易儒為賈」,真新鮮!』
尚生問:『這許多年來,有沒有碰到合適的對象?』
『我是個保不住老婆的人,』遠青苦笑:『何必再自找苦吃?』
蕙芳正色道:『你那老婆,誰也保不住,怎麼能怪你?我們是旁觀者
清,尚生你說對不對?』
『我同意。不過人嘛,總要有緣,也許遠青的緣份還沒有到。』
閒聊至此,尚生收起信用卡,轉眼看蕙芳。蕙芳說:『後天是星期六
,到我們那兒來吧,好好聊聊。地扯你有吧?』
遠青打開隨身帶的小簿子,指著地址說:『你們住的地方不叫溫哥華
,叫瑞...』
『叫瑞曲門,是個住宅區,你隨時打電話來,我們來接你。』
『太遠了吧?我坐計程車來。』
『你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以安?叫他也來,我給他做涮鍋子吃。』
尚生插口說:『不遠,還是我們來接比較好。』
『那就謝謝了。』遠青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還是老朋友好。我在台
灣除了忙還是忙,跟人來往都是為了生意,除了老表之外,沒有可以
說話的人。』
『退休之後到這兒來吧。』蕙芳起身穿上大衣,朝那桌中國人呶呶嘴
,輕聲說:『你看那一桌,八成兒是新來的。這兩年,從香港來的人
太多了,從台灣來的也不少,打鐵趁熱,你要是喜歡這個地方,就得
早點兒打主意,否則來的人一多,辦手續就慢了。』
遠青未置可否,祇笑笑說:『再看看,再看看。』
X X X X
再一次聽到以安的聲音時,己經接近午夜。以安的聲音充滿了歉意:
『爸,抱歉了。我這學期把課修完,就要申請入博士班了,所以祇好
拚命。我除了睡覺,根本不回來。爸,你好吧,累不累?』十年前的
小公雞嗓音己然變得深沉悅耳。
『剛才快降落的時候,有點疲倦,現在好了。你好吧?生活有規律嗎
?』
『就這樣。覺是回來睡,吃飯就隨便吃。住的地方離校園很近,騎車
祇要十分鐘就到了。』
『怎麼不住在家裡?』
『家太遠,在西溫哥華的半山上。而且媽媽也整天不在家,我還是在
外面吃。』?
遠青不由得一陣難過:『在外面吃要注意衛生。你們這裡環境衛生還
好吧?』
『就這樣。』以安說:『反正沒生過病。爸,你住在哪家旅館?我現
在就過來。』
『我住在「中天」。你騎車來嗎?遠不遠?明天有課嗎?』
『我開車來,不遠,二十分鐘可以到。課每天都有,我選的都在十點
鐘以後,給我半小時,我先洗個澡。』
『以安,不用來了。』遠青心中不忍:『太晚了,明天再說吧,你還
是早一點睡覺。』
『不來我也不會睡,每天都看書看到兩、三點鐘。』以安快速地說:
『本來我就打算明天下午陪你出去????』
『那就講定明天。』
?X X X X
一別九年,眼前的青年長高了,也長寬了。長方型的臉龐,黑裡透著
紅,眉毛很像自己,眼神卻是美凌的翻版。鼻與唇挺直飽滿,倒是像
自己的成份多,遠青舒了一口氣,在以安身上可以找到自己當年的影
子,街頭相逢,仍然有相認的可能。
以安伸出大手,握住遠青的手,另一手臂環到他頸後,擁住了父親,
叫了一聲:『爸!』
『哎,以安。』遠青拍拍兒子的背:『你長大了,啊?長得這麼大!
』
以安報澀一笑,偏過臉去,踏進房間中央說:『哇!這麼豪華的房間
!』然後又看向父親:『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吧。』
遠青拿起西裝上衣,走向門口。以安說:『不用穿西裝,爸有夾克嗎
?』
父親會意,忙取出夾克穿上。接著一不做,二不休,把皮鞋也換成了
便鞋,笑著對兒子說:『這樣總可以了吧!』
父子倆走出旅館,穿過兩盞紅綠燈,走向路邊的一排停車碼錶,以安
打開一輛半舊的德國製白兔車的車門,讓父親入座。車中很亂,前座
地上有講義夾、一把雨傘,後座上堆著幾本書,一件運動衣半搭在座
位上,地上是一雙球鞋、幾張紙、網球拍、報紙、和幾個空汽水罐。
以安伸進長腿,跨入了鴐駛座:『抱歉!太亂了,沒時間整理。』然
後雙手往方向盤上一拍,問道:『好,爸要到哪裡去?』
『我要到哪裡去?』遠青失笑:『我怎麼知道?』
『那就先去看我的學校,』以安發動了車子,熟練地上了手排檔:『
那一帶風景很好,可以去轉一轉。然後去看個公園,好吧?晚上我請
客,爸希臘菜吃過嗎?』
『沒吃過,』遠青沒料到能嚐到這樣古老文化的烹調,欣然同意:『
不過,不要你請客。爸爸請。』說完拍拍自己的口袋。
小白免對著夕陽朝西奔去,收音機裡播送著寬宏低沉的男聲,唱著『
尋快樂、莫憂愁』。兒子戴上了太陽眼鏡,一面開車,一面東指西指
做導遊。車行一段,祇見他忽然雙手同時向後一伸,抓住毛衣的後領
,把毛衣脫了下來,車子卻依舊畢直地走著。遠青嚇出一身冷汗,以
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白齒:『不要怕,腿長有好處。』遠青這才
發現,原來以安用右腿托住了方向盤,緊緊地抵住了它,口中不由說
:『這樣開車的還沒見過,要是在台北,早就撞上了。』
『不要緊,這是技術。』
小白免飛躍著經過了一條店鋪毗鄰的大街,又轉上一條兩傍種滿大型
橡樹的住宅大路,開始慢慢爬上一段坡度不大的斜坡,內線道裡有一
輛巴士也正往上爬著,卻顯得十分吃力。遠青回頭看到,巴士是十號
。
父子二人往西行駛了一段,迎面看到一大面潻成原木本色的大木牌,
上書『大學園區』幾個大字。過了木牌,來往的車輛被寬廣的安全島
隔成雙向行駛。沿途兩邊是綠野如茵的高爾夫球場,路邊各有一排參
天的楓樹,巨大的楓葉在微風中招展著。遠青隔著擋風玻璃,仰頭看
那一棵棵的大樹迅速地往後消失。這裡的楓葉綠多於黃,黃葉擠在大
片的綠色中,顯得透不過氣來。
以安說:『這就是校園了。』
『哦?這麼多的樹,還有高爾夫球場。』
『球場不是大學的。建校期間,大學為了籌款,賣出去一部份的地皮
,校園裡有許多私人住宅,也不屬於大學。』
小白兔順著蜿蜒的車道,匆匆跳躍到一個大路口,往右一轉,駛向文
、法學院一帶。以安說:『我帶爸去看我們的系,我有一間研究室。
』文學院大樓巍峨方正,父子二人進得門來,踏入電梯,來到六樓,
走上一條狹長而燈火通明的走廊。走廊的兩旁是一間間的教授辦公室
,各人門口都橫七豎八的釘著表格、字條、和開著口的大信封,裡面
塞著學生的作業,門卻都緊緊地關著,走廊裡也靜悄悄的。遠青這才
想起現在是星期五的傍晚,難怪不見一人。
腳下踏著半新的地毯,來到走廊盡頭,以安掏出鑰匙,開了最後一扇
門,門裡別有洞天,是四間隔出來的小小研究室。
以安又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把父親讓進了自己的研究室。室內一桌
、一椅、一書架,外加一盞檯燈。此外,到處是書本、期刊、紙張和
三、四個咖啡杯。以安捻開檯燈,撥開一大堆的書本和紙張,從書堆
後取出一個小小的照相框,裡面是一張年輕女郎的彩色相片。
相片中的小姐一頭金髮,瓜子臉,眼睛不大,開朗地笑著。以安說:
『她叫愛莉森,我們來往兩年多了。』
『哦?』這突來的意外讓遠青覺得招架不住,幾乎脫口問出:『我怎
麼不知道?』一念之間,還是忍住了這句話,祇說:『很漂亮。是同
學?』話一出口,便覺問得多餘。同學的相片何用這樣鄭重其事地擺
在書桌上?又何用特為拿給父親看?幸好以安正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
一件外套,並沒有看見父親的尷尬。
『不是同學。她唸教育系,今年就畢業,目前在外地實習,否則我一
定介紹你們認識。』以安一面說,一面拾這個、揀那個,又把椅子轉
向父親:『請坐。爸要不要喝咖啡?我去倒。』
看看室內實在沒有立錐之地,遠青說:『不用了。還是???還是到你住
的地方去看看吧,不是很近嗎?』
『是很近,不過,比這裡更亂。』以安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好,
走吧。』順手帶走了兩本書。
小白兔沿著原路跳出了學校的大門,往左一拐,在一幢座落在街角的
住宅樓房前停下。遠青跟著以安繞到住宅的後門,進入了地下室。這
就是以安的住處。
果不其然,地下室裡一房一廳,到處散佈著書、報、毛毯、衣物、鞋
子、和杯盤之類的瑣物。以安一面忙著收拾,一面訕訕地笑著說:『
我警告過你,爸。我的家誰看了都會昏倒。』
遠青不禁笑道:『這麼亂七八糟,你要找東西的時候,怎麼找啊。』
說著,也不由自主地幫著揀東西。父子二人一路揀到臥室。室內,一
張大床上堆著枕頭、被單、睡衣不用說了,床頭地上還覆叩著幾本開
著的書,一本叩在一本上面,一共有六、七本之多。遠青的視線隨著
書本掃到床邊,赫然看到一隻白色的女鞋。以安注意到了,連忙一把
拾女鞋,又在床底摸出了第二隻,諾諾地說:『愛莉森在的時候,沒
這麼亂????』
『她也住在這裡嗎?』遠青這次是脫口而出。
『有時候。』以安窘迫起來,連忙說:『我去煮咖啡。』說完,奪門
而出,逃進小廚房裡。
遠青呆在床前。從女鞋又看到一件掛在門背後、露出半邊的淺藍色女
睡袍,不由得再度感到震撼。兒子非但己經成人,也等於成了家,而
身為父親的,卻一無所聞。不僅如此,對方還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從小到大,兒子的事他始終沒有參予意見的機會,到了婚姻這件大
事上,也毫無置喙的餘地。父親是什麼?既如此,又何必為父?遠青
頹然在床邊坐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初好好地做著父親,一瞬間
,妻離子散。妻離還則罷了,自己的骨肉在成長中的一切事務,也都
在這一瞬間與自己斷絕了關係。十幾年來,獨居早己習慣,始終不能
克服的,是對兒子的想念。同事親友間,孩子們成長過程中大大小小
的插曲,他都專心地注意過,對那些父母的喜悅和憂愁,也都一律感
到羨慕。這次為探望以安而來,目的純粹是為了看看他,並沒有預料
到必須面對這件事實。以安也有成家的一天,早知如此,兩、三年前
就該表示一點意見。即使是離異了的父親,也可以有這一點點的權利
吧。
這樣想著,視線又落在那件淺藍色的睡袍上。兒子二十五歲了,自己
二十四、五歲的日子不正是和美凌如膠似漆的時候嗎?不論結婚與否
,在這個時代,成了年的兒女總要踏上這一步。自己與美凌當年是瞞
著父母,現在的青年男女公開而坦白。祇是,自從九年前父子相見之
後,每年資訊未斷,以安卻不曾透露半句。這本不是大不了的事,可
是,對毫無心理準備的遠青而言,猛然塞到眼前的事實,畢竟還是太
突然了。
在沉思中,隱隱約約聞到了咖啡的香味,聽到了廚房中的響聲。遠青
依聲來到廚房,看見兒子捲起了衣袖,在狹窄的洗碗池前忙著洗杯盤
,兩隻長手倒處甩著水滴,身後的咖啡壺在爐台上剝剝地冒著氣泡。
看見父親進來了,忙遞過一個依然滴著水的杯子,請他自倒咖啡。然
後又轉身找白糖、找牛奶。擁擠的小廚房塞著兩條大漢,頓時,連轉
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父子二人各端一杯咖啡來到客廳,遠青坐在一張摺椅上,以安靠在書
桌邊,兩人慢悠悠地啜飲著熱咖啡。父親端詳兒子,兒子忽然想起什
麼,匆匆走回廚房。遠青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不免又想到,做了父親
的人,離婚就等於離了子女,簽字的一剎那,也就將做父親的權利一
筆勾消了,更何況相隔萬里。這些年來,自己何曾想到過兒子的婚姻
問題?何曾問過兒子?何曾給過他一個開口的機會?
以安端著一盤四個圓型的小蛋糕,來到父親面前:『愛莉森做的「墨
芬」,爸吃一個吧,裡面是藍莓。』遠青依言拿起一個「墨芬」,端
詳了一番,這圓圓的小「墨芬」包在蛋糕紙裡,很像是幼年常吃的「
雞蛋糕」,放在口中一咬,香甜適口。雖然早就聽說過藍莓,這還是
第一次嚐到它的滋味。錠藍色的果子藏在蛋糕中,留下一抹淡淡的藍
,吃在口裡,酸中帶甜。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加上熱騰騰的咖啡,
頓時讓人覺得適意舒暢。
『你們在一起也是件好事,』遠青慢慢地說道:『我看你蠻開心的樣
子。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好,總要能長久下去才行。我是有經驗的
,你也很清楚。現在輪到了你,一定要澈底瞭解後,才能做結婚的打
算。』
『我知道。』以安說:『愛莉森很愛家庭,跟媽媽不一樣。』
遠青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以安直率地解釋道:『媽媽不適合做家庭主
婦,也不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爸你是知道的。』
以安雖然說得正確,遠青卻無法接受他這樣『犯上』的表現。因此,
不作表示,祇轉個話題說:『媽媽要跟我見面,你知道嗎?』
這回是以安吃了一驚:『她要見面?她怎麼知道你來了?』連續兩個
『她』字都拖得很長,遠青微感不悅。
『王阿姨是代言人。昨天王阿姨和楊伯伯請我吃飯,告訴我的,給了
我一張媽媽的名片。今天上午打過電話去,沒講到話,祕書小姐叫我
星期天晚上到一家館子等她。』遠青說著摸出了美凌的名片,翻到反
面,看看自己記下的飯店地址,把名片遞給以安:『鱷魚飯店,在捨
羅街,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我聽說過,很貴的,不是我們學生去的地方。』以安沒接過名片,
祇說:『叫你打電話去,自己又不接????』
遠青打斷了他:『總是太忙嘍,這也無所謂。我反正沒什麼,見面就
見面,去看看有什麼事竟要當面談。』
以安意味深長地看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起身端走了剩下的『墨芬
』,走進廚房。遠青拿起了兩個空咖啡杯,也跟了進去。在狹小的廚
房中,以安的長手伸過來接過咖啡杯,往洗碗池中一放:『差不多了
,可以走了。我先去小個便。』說完,側身擠過父親,離開了廚房。
遠青看看洗碗池,裡面除了兩個咖啡杯外,還有一個未洗的鍋和三,
四個盤子、刀叉、湯匙之類,兩個未吃完的『墨芬』也還坐在櫃台上
,便脫下夾克,捲起袖子,找到一個乾淨的塑膠袋,裝起『墨芬』。
又找到一瓶洗碗精,就用手直接洗起碗來。遠青細細地洗,細細地沖
。這些年來,雖然是光棍,碗是不用洗的,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洗碗
,洗的是兒子的碗,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為兒子做一件事。所以,遠
青情不自禁地全神灌注在這幾個杯盤上,洗得光潔無比。
水放得大,嘩嘩作響,遠青沒有聽到以安回到廚房,還是以安大聲說
:『爸爸洗盤子啊?不用啦!我自己會洗 — 用幾個,洗幾個。』一
面拿起一個洗好的大盤子,故作驚奇地說:『賣洗碗精的要請爸去做
廣告了。看!亮得可以照鏡子啦!』
遠青莞爾,洗好了杯盤,甩甩手。兒子奔進浴室,取來一條毛巾遞上
:『擦手毛巾用髒了,還沒有換上乾淨的。愛莉森不在家,我都是「
滴乾」。』
父子倆回到了小白兔中,又己是上燈時分。遠青看看手錶,才不過五
點半,到底是緯度高的地方。
小白兔把二人帶到第八街,來到那面對著英吉利海峽和柏拉爾海灣的
大斜坡上。遠青放眼望去,祇見對岸山邊闌珊的燈火成片的閃爍著。
順著以安的手,看到市中心的大廈一座座像綴著鑽石一般明亮。再望
東看,以安指著一條火龍似的大街說:『這就是百老匯大街,是市中
心以外最熱鬧的大馬路了。吃希臘菜的地方就在百老匯上。這裡風景
好,夜景更好。到了七月一日國慶日,海灣上放煙火,這條街上擠滿
了人,我和愛莉森也來看過,很壯觀。』
小白兔往東向百老匯大街駛去,來到希臘區,祇見餐館林立。以安指
著一家叫做奧瑞司蒂的飯店說:『這家奧瑞司蒂名氣很大,可是菜不
好,氣氛亂轟轟的。我們去的這一家叫做伐西勒司,小一點,菜是第
一流的,味道好、給很多,雖然是溫哥華的十大餐館之一,價錢很便
宜,所以生意好,是父親管理、母親掌廚、兒女跑堂的家庭餐館。』
進得門來,果然己經有兩三夥客人在排隊等候了。一個黑髮女郎迎上
前來,招呼遠青父子,以安對她伸出兩個手指,女郎會意,指著遠遠
的一個角落說:『祇剩下一張小桌了,你們介意嗎?』
父子二人後來居上,擠過早來等候但人數過多的兩三批客人,隨著女
郎來到一張小小的二人桌。
坐定以後,遠青拿起功能表翻了一下,放在一旁,對以安說:『菜隨
你點,我是鄉下佬,這是第一次嚐希臘菜,不會點菜,不過你們這裡
的Blue 啤酒不錯,我來一瓶。』
『Blue是不錯,』以安說:『不過,吃希臘菜還是喝紅酒好。他們這
家的紅酒有本地產的,也有希臘產的????』
『那就喝希臘產的。』遠青興奮起來:『生平第一次嚐這個古老國家
的菜,也應該嚐嚐他們的酒,說不定還是奧林匹亞山上的神仙留下的
酒方子呢!』
以安笑著說:『好!酒解決了,菜呢?我建議吃烤羊肉,又香又嫩。
』
『烤羊肉?那太好了。』遠青欣然同意:『以前在北平的時候,到了
秋天,你爺爺就喜歡帶我們去吃烤羊肉,有一家「烤肉宛」專門賣內
蒙古來的綿羊肉,出名極了。』
『不過,這裡的烤羊肉是希臘式的,羊是本地的綿羊。他們這裡還有
一樣名菜,是炸墨魚。』
『哦?』遠青覺得很新鮮:『希臘人也吃墨魚?』
『吃啊,古老的民族多半什麼都吃吧?中國人不是連老鼠肉都吃嗎?
』
正說著,女郎又來了,熟練地寫下功能表,飄然而去。不一會兒,端
來一瓶紅酒、兩個高腳酒杯,一小籃圓型的黑麵包及一碟牛油。女郎
開了酒瓶,往杯中倒了一點,端給遠青,遠青指指以安,女郎會意,
便端給了以安。以安嚐了酒,表示滿意,女郎這才斟滿兩杯,第一杯
端給遠青,第二杯端給以安,然後將酒瓶和瓶塞端端正正地放好,這
才退下。
佳釀入口,微微帶著一股刺鼻的衝勁,與在加州和歐洲喝的紅酒相比
,遠青覺得它在醇厚中透著粗獷。映著燭光,殷殷紅酒晶瑩欲滴。遠
青順手拿過酒瓶一看,酒叫做布塔瑞,記在心裡,不覺讚道:『好酒
!』
兩人舉杯相碰,在父在子這都是生平第一次,遠青不免感嘆:『你離
開台灣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倒己經能跟爸爸一起喝酒了,啊?
日子過得太快了。』
以安打趣道:『與其在爸面前長大,還不如陪爸喝酒好。長大的過程
中,麻煩一定很多,到了會喝酒的時候,麻煩都過去了,樂趣越來越
多了。』
遠青一面掰開熱得燙手的小麵包,一面笑道:『想不到你也會發表這
麼老成的意見,日子確實過得太快了。』
『我的中文不大好,爸能聽懂,真不簡單。』
女郎端來一大盤希臘式的蔬菜沙拉和兩個碟子。以安將沙拉分成兩碟
,對父親說:『這是著名的希臘沙拉,用的是上好的橄欖油、羊乳奶
酪、橄欖、洋蔥、黃瓜、蕃茄和香料,很好吃的。』
遠青取一小塊純白的羊酪放在口中一抿,祇覺酥中帶鹹,但聞不出羶
氣。生洋蔥他是不吃的,便推在一進,其他的蔬菜及鹹橄欖都一一吃
盡,祇覺清淡開胃。這家館子選料新鮮,僅從這一道簡單的沙拉,就
能看出它何以生意興隆。
館子佔地不大,一共兩間門面,共置大小十來張桌子,坐了個滿堂。
放眼望去,除了自己這桌外,其他的顧客都是本地人,年齡多在三、
四十歲上下,衣履樸素,舉止文雅,高談闊論、引人側目的簡直沒有
。擴音器播送著清脆的希臘音樂,曼陀鈴輕快地演奏著,聽起來倒有
些像中國的月琴。兩邊牆上各有一大幅壁畫,一幅是山邊海景,另一
幅是希臘村落中粉白的房屋。兩幅畫題材各異,筆調卻很相似,尤其
是那地中海一帶明亮而刺眼的陽光,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欣賞著壁畫,桌上多了一盤噴香的炸墨魚。小墨魚切成段,裹著酥
炸粉炸成金黃色的小圈兒,上面撒著白色的洋蔥末,再上面是一小撮
碧綠的西洋香菜,旁邊是一個小銀杯,裡面盛著白色的酸酪。以安得
意地指指這盤引人垂涎的佳餚:『怎麼樣?看起來就很棒吧。』
遠青叉起一小圈金色的墨魚,輕咬一小口,祇覺香酥無比。以安建議
父親蘸一點酸酪,遠青依言,果然適口。以安又說生洋蔥不可不吃,
遠青照辦,竟覺得有了生洋蔥,墨魚更香更脆。以安鄭重其事地說:
『溫哥華的希臘餐館很多,可是要吃炸墨魚,一定要來這裡。』
遠青問道:『你是怎麼會吃希臘菜的?好像很懂門道。』
『我的好朋友派屈克的父親帶我們來的。派屈克的父親愛吃也愛做,
他的炸墨魚也做得很好。』
『哦?男人自己做菜?太太呢?』
『他太太也做,兩人都做得很棒。』
炸墨魚之後是『鄉村烤羊』,女郎警告說:『盤子很燙,羊肉也很燙
。』遠青俯身聞一聞冒著熱氣的羊肉,香氣撲鼻。一塊寸把厚的羊排
,四面圍著烤洋芋、瓠瓜、米飯,刀叉所及,羊肉一碰就落,吃在口
中,酥、嫩、糯三者兼備,滋味濃郁而鮮美。遠青不禁細嚼慢嚥,仔
細品嚐起來。以安見父親吃得愉快,也不免越吃越起勁,不一會,兩
人都己經盤底朝天。女郎笑吟吟地走過來收盤子,一面誇獎父子二人
吃得乾淨澈底,一面推銷甜點。遠青捫腹稱謝,以安則興沖沖地點了
一客奶油酥皮布嘎扎。
遠青喝著咖啡,看著以安切開中心滾燙的布嘎扎,酥皮裡面擠出又白
又稠的奶油餡兒,不禁說道:『中國人自以為祇有中國烹飪才是好的
,這真是井底之見。在歐洲,法國菜不用說了,就連不大出名的英國
菜,我也吃過做得很好的。這次又嚐到這麼好的希臘菜,相信每一個
國家、每一種民族都有拿得出來的好菜。這幾天我的口福是不錯的,
昨天楊伯伯、王阿姨請的廣東菜相當好,今天吃這一頓,明天王阿姨
又要在家裡請,叫你也去????』
『叫我也去啊?』以安似乎有點為難:『好是好,我有一大堆書還沒
看????』
『她說做火鍋給你吃。』
『火鍋?』以安又猶豫了一下,做出實在為難的樣子:『我暑假時去
過兩次之後,到現在還沒去過。吃完之後先走,可以吧?』
『那當然。』遠青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火鍋是你的大弱點,王
阿姨要是知道,一定很得意。』
『她當然知道,我的火鍋都是在她家吃的。以前跟小芳她們玩,晚上
常留下吃火鍋,我們三個都愛吃。王阿姨、楊伯伯都喜歡我,我的游
泳課是和小芳一起上的,王阿姨開車接送。就連我一個人的足球課,
她都送我去,帶著小華。後來我們搬到西溫哥華市,太遠了,才不再
接送。』
『哦?王阿姨真是太好了。』遠青感慨地說:『我不能盡做父親的責
任,想不到有這麼好的朋友幫忙。』
『是啊。天氣好的時候,我自己乘巴士,下雨天,他們就打電話來了
。我哪一天學什麼,王阿姨都很清楚。媽媽先是忙學業,後來忙工作
,祇能照顧到我最基本的需要。搬到西溫哥華後,認識了派屈克,是
鄰居,他的爸媽都很好。我跟依恩,也就是派屈克的父親,學釣魚、
學滑雪、學開車、學露營,凡是派屈克學的,我都學了。』
以安喝了一下大口酒,繼續說:『我的英文名字還是他父親取的。因
為以安的羅馬拼音是I-An,而他的名字正是Ian,他就對我說:「我們
是好朋友,我把名字送給你。」所以我就變成了依恩駱。』
『那時你幾歲?』
『十四歲吧。在十歲以前,我們住在大學的宿舍裡,媽媽不在家的時
候,我就到宿舍裡小朋友家去。有些媽媽對我很好,有些就不喜歡我
去。十歲以後,住在溫哥華,下午放了學,自己走回家。媽媽到六、
七點鐘才回來做飯,有時在外面吃,吃完她又出去了,到很晚才回來
。後來有一個廣東女人來做飯,媽媽更是到十點多才回來。下午,我
的課外活動都是王阿姨負責,有好幾次連報名都是王阿姨辦的。王阿
姨、楊伯伯、派屈克的爸媽都是最好的好人,即使是家人,也沒有幫
這麼久的吧。我很幸運,媽媽比我更幸運。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出過
意外,也沒有人告發她把小孩拋棄不顧,要是在今天,社會局的人是
會起訴的????』
遠青驚奇地問:『拋棄不顧?????』
『我在未滿十二歲之前,一個人在家,沒有人照顧是不合法的。但是
我沒有出過意外,人沒有跌傷過,房子沒有起過火。假如出了意外,
而警察或醫院知道是因為沒有大人照顧,媽媽是要被起訴的。』
遠青心如錐刺:『沒有人照顧?她怎麼就這麼忙?』
『讀十年級的時候,我很氣,就逃走了。可是不夠勇敢,跑不遠,很
快就被找到。媽媽和楊伯伯一起來接我回去,哭得要命,發誓要多化
時間陪我。然後我們就回台灣看外婆????』
『怪不得????』遠青這才明白美凌何以突然帶著以安回台灣。
『從台灣回來後,我想通了。再過兩年就可以上大學了,一上大學就
可以自己住。所以我就拚命讀書,準備把分數拉高,可以去讀多倫多
大學,但也捨不下溫哥華,所以還是留了下來。我一上大一就住了校
,祇有假期才回家。』以安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遠青怔怔地看著兒子,心中起伏不定。若不是離異,兒子就不會受這
許多的冷落。當初,是美凌堅持帶走以安的。否則,以安跟了自己,
大概也不至於這樣吧?可是,美凌果然是如此忙碌而無情的母親嗎?
以安是否誇大其詞呢?眼前這開朗坦率的年輕人果真是在缺乏母愛的
情況下長大的嗎?想來想去,祇能怪自己。歸根究底,自己沒有這個
兒子,不就沒有人受這份痛苦了嗎?
以安把瓶中剩餘的酒倒在二人的杯中, 把盤裡最後一小塊布戛扎吃下
,靜靜地嚼著。遠青慢悠悠地說︰『婚姻的錯誤是多難糾正。你看,
我年輕時,對媽媽瞭解不夠,結下了婚,犯下了錯。雖然離異的痛苦
我也嚐到了,最受痛苦的還是你。我非但對你的苦處幫不上忙,根本
都不知道。中國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實在不算誇張…』
『爸也不用難過。雖然你們不結婚就不會有我,沒有我,我也就不會
經過這些不快樂的日子,可是我也就永遠不會存在了。我現在能讀自
己喜歡的科系,又有愛莉森,是很快樂的。跟媽媽雖然保持矩離,我
依舊是她的兒子。從前的事讓它過去,祇要我們彼此尊重,不會再有
什麼大問題。』
『你的心胸這麼寬大,很難得。再怎麼說,媽媽是你的母親。小時候
,她多愛你,你不記得了。你尊重她,我是很安慰的。』
『彼此尊重。』以安強調了一句,接著,抬眼看看父親︰『我知道她
為什麼要跟你見面。』
『哦?為什麼?』以安說得這麼有把握,令遠青不解。
『她想....』以安欲言又止:『還是不說的好。爸自己看著辦吧。』
半日相處,遠青看出了在國外成長的兒子,自有他的尊嚴和決心。雖
然,以中國人的習慣來看,他的自尊近乎倔強,他的態度卻毫無不尊
重自己的意思。他那句『彼此尊重』並不是僅僅針對母親而言的,遠
青謹慎地覺察到這一點。既有此見,也就不再追問,祇笑笑說:『好
吧,不勉強你。』話雖這麼說,對美凌的邀約卻不免更覺得納悶。
遠青付了帳,留下了豐厚的小費,和以安一起走出了餐館。街道上映
著水光,車行而過,發出呲呲的水聲,可見剛下過雨。父子二人向停
車的地方漫步而行,來到一家賣小動物的商店,店門己關,燈卻亮著
。以安停了下來,湊在玻璃上,隔著櫥窗看狗欄裡幾條又肥又圓的小
狗。小狗擠做一堆睡著了,其中有一條四仰八叉的黑色小狼狗,挺著
粉紅色的小肚皮呼呼而睡。遠青看著有趣,就說:『你看牠多好玩!
你小時候睡覺也就是這個德性。』以安笑著說:『現在也差不多。』
正說著,又發現一條乳白色的小拳師狗掉在狗欄外面,看見有人來了
,連忙搖著尾巴,邁著短短的小腿,一步一搖趕上前來,兩隻前爪趴
在玻璃門上,皺著眉,眼裡發出求助的光芒。以安忍不住蹲了下來,
隔著玻璃觸摸牠那又黑又濕的小鼻頭,透著玻璃還能聽到牠嗚嗚的哀
鳴。高大的以安忽然就像個小孩,對小狗說起話來,離開時,難分難
捨,不斷地說:『好狗,乖,去睡覺,去吧,去 …』又對遠青說:『
將來我們搬到可以養狗的地方,我一定會養一條小狗,狗會愛你,給
你溫暖,永遠有時間陪伴你。真盼望我們能安定下來。』
遠青說:『看樣子,要安定下來也快了。我看你過得很快樂,很實在
。』小白免遙遙在望,兩人穿過馬路朝它走去。以安說:『的確很快
樂,主要是因為能讀自己喜歡的這一行,發現了文學的力量,認識了
它的重要性。文學是發自人性的東西,要瞭解「人」,最好的方法就
是透過文學。我非但要自己好好研究它,也還要把它介紹給下一代。
看樣子,我是教書教定了。多倫多大學即使不給我獎學金,進去之後
,另外再找工作,或教一兩門課什麼的,多半沒有問題。』
沒想到兒子對文學也有這股熱誠,跟自己當年不是很相似嗎? 遠青不
免覺得很安慰,問道:『你主修的是哪一國文學? 哪一個時代? 修了
比較文學嗎?』
『比較文學沒有唸,目前主要是讀英美近代作家,入了博士班後,想
轉成加拿大近代作家。英國文學的幾個老將,像艾略特、龐德,以至
於奧頓,對加拿大的重要作家都有影響。有人說,加拿大在六十年代
以前是沒有自己的文學的,六十年代以後,又特別注重加拿大的風味
,寫出來的東西是有目的的,因此也算不上是文學。作家一旦負起了
發揚文化特色的使命,寫出來的作品就和揹上了政治任務的作品一樣
,也等於窒息了。這個看法我也同意,我很想試試看,把近代的作品
好好分析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它從這個看法中拯救出來。』
『你心胸不小,好大的志氣。』遠青不禁將手搭在兒子肩頭:『要有
毅力,別像我,半途而廢。』父子們越走越快,也越說越快,打開車
門坐定時,都喘著氣,不免彼此相顧而笑。
在來到加拿大之前,對父子相見,遠青並沒有抱太多的幻想,祇想到
凡事順其自然便好。多年來,雖然互通音訊,以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
人,也並不清楚。這一晚的相聚使遠青對以安增加了許多好感,也增
加了許多瞭解。以安有美凌的倔強,也有自己的寬大。在商場中混了
這些年,最感安慰的,就是自己沒有喪失寬大為懷的本性。兒子俱備
了這個特點,一生的痛苦也就不至於比自己多了,這一點是可以放心
的。父子分別多年,還能談得這麼痛快透澈,又何嘗不是令人欣慰的
事呢?婚是離了,家是散了,兒子卻還是自己的,遠青感到安穩而實
在。
?X?X?X?X
第二天,遠青跟隨旅行團遊覽了溫哥華,在飄飄細雨中逛了史坦利公
園、博覽會舊址、中山公園,女王公園,最後一站是省主席夫人經營
的幻境花園。偌大的花園中,到處是盛開的海棠、天竺葵,金盞花和
單瓣鳳仙,令人難以相信這己是初秋時候。
無意間,發現這座花園就在瑞曲門,遠青立刻興沖沖地打電話給尚生
,叫他不用到旅館去接了。遠青可以自己乘計程車來。
按著地址,計程車把遠青載到了楊宅所在的住宅區。遠青注意到幾乎
家家戶戶都種著天竺葵、海棠和單瓣鳳仙,屋簷下多半掛著奼紫嫣紅
的花籃,如茵的綠草修剪得平正整齊。遠青暗暗喝采,溫哥華非但公
園中花木繁多,就是住宅區也簡直就是一座大花園。
來到楊宅門前,看見地上放著一份剛送來的《溫哥華太陽報》,遠青
拾起報紙,按了門鈴。
應聲來開門的是一位年輕女郎,體型和臉龐都很像尚生。看到遠青,
女郎綻開笑容,甜甜地叫了一聲:『駱叔叔。』
遠青驚喜地問道:『你是....』
『我是小華。請進來。』一面伸手接過報紙。
這時,從走廊裡衝出來一條乳白色的卷毛小狗,興奮地叫著,竄到遠
青腳下,不住地嗅他。小華一把將牠抄起,用英文說:『多粗鹵,嗯?
傻狗狗。』
裡面廚房中走出了尚生夫婦,兩人都繫著圍裙。尚生一面擦手一面說
:『失迎,失迎。我們在裡面洗菜,放著水,沒有聽到門鈴。』
遠青遞上一盆植物給蕙芳:『在幻境花園買的,店員小姐說叫做口紅
花,我看著很有趣,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
『喜歡,』蕙芳接過了花,指著遠處窗台上的一排花草:『你瞧,我
們還養著兩盆呢。』
小華抱著小狗,注視著三位長輩。尚生忙把她摟過來:『來見見駱叔
叔。』又對遠青說:『昨天正好她打電話回來,聽說你會來,特地趕
回來見你的。小芳你是見過的,這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小華。這是她的
小狗,叫南瓜。』狗叫南瓜,遠青不覺笑出了聲來。
正說著,門鈴又響了,小狗再度緊張起來。小華開了門,是以安來了
。以安一進門就把小狗接了過去,用英文說:『哎!南瓜。我的小姑娘
好嗎?』小狗湊上前去,在以安的面頰上舔了一大口,以安一面笑一
面用手抹掉:『嗨!...』又對小華說:『佛蘿拉,你也回來啦。』然
後向蕙芳、尚生和父親都打了招呼。楊宅主客五人你一言、我一語,
中英文並用,頓時人歡狗叫,熱鬧起來。蕙芳對以安說:『你來看,
我做什麼給你吃吶?』
說完,捧著口紅花回到廚房,以安抱著南瓜跟在後面,故意大驚小怪
地說:『歐!哇!羊肉!牛百葉!象鼻蚌!沙西米!嗚!我會吃得跟
馬一樣多!』蕙芳笑得合不攏嘴,回頭對遠青說:『你聽聽!你們少
爺多會說話。』
尚生打算請遠青到客廳去坐,蕙芳朝廚房中的家用餐桌呶呶嘴:『就
在這兒坐吧,遠青又不是外人。』說完繼續在廚下張羅著。
小狗南瓜慢吞吞地步向尚生,在他腳邊躺下,剛才的新鮮和興奮都己
化為烏有。南瓜的毛又捲又密,體型顯得圓滖滾的,好似一頭小綿羊
。遠青問小華:『小狗多大了?跟你一起住嗎?』
『她十二歲,不是小狗了。以前是我和姐姐一起養的,現在是媽媽的
三女兒。』
『可不是,』蕙芳笑著看小狗:『這會兒大姑奶奶嫁出了門兒,二姑
娘新官上了任,喒老倆口兒就得侍候三姑娘了,是不是?』最後一句
是彎下腰對狗說的。尚生摸摸小狗:『牠很懂事,乖得很。年紀雖大
,身體倒還好,沒有病痛。現在的狗食裡面營養配得好,狗吃了都長
壽。我們南瓜再活個六、七年,絕對沒有問題。』口氣完全像是在說
自己的家人。
環顧四週,遠青覺得楊家的格局不大,陳設簡單,越發顯得窗明几淨
,整潔有緻。楊宅似乎不重擺飾,客廳裡僅掛著半丁老人的一幅建蘭
叢菊扇面,上面寫著字,遠青摘下眼鏡,湊近一看,才見寫的是:『
陶籬侵柳色,萱叢接後堂。芝影連虛室,羅宅掩蘭芳。』畢竟是好東
西,不免心中喝彩。客廳連著廚房,緊貼著廚房的,是一間家居室,
裡面除了書籍和一架鋼琴之外,就是琳瑯滿目的相片,有的掛在牆上
,有的擺在書架上。相片中的主角從蕙芳換成小芳,再從小芳換成小
芳、小華姐妹倆。除此之外,還有幾張以安少年時期的相片,多半是
與二姐妹的合影。
『還有一張應該給你看。』猛回頭,發現是尚生站在身後,尚生說:
『在這裡。』然後走向另一個書架,拿起一張鑲在鏡框裡的相片,遞
給遠青。相片中是兩個年輕婦人帶著三個小孩,婦人坐在一座石橋的
欄杆上,孩子們依偎在跟前。遠青戴上眼鏡仔細看,才看出那身穿大
紅毛衣、白色長褲和深色高統靴的少婦就是美凌。美凌垂著長髮,雙
臂環著以安的肩頭,傾著身子,掛著淡淡的微笑。以安咧嘴笑著,露
出兩顆似乎過大的門牙。蕙芳穿著湖色的洋裝,一邊摟著一個女兒,
小女兒的上半身趴在母親的腿上。
遠青不禁問道︰『這是哪一年拍的?』
尚生望著遠處想了一想才說:『大概十四、五年前吧。』然後又轉身
大聲問蕙芳︰『在女王公園跟美凌合拍的相片有十五年了吧?』
『不止嘍!』蕙芳也提高了聲音回答︰『那年小華才六歲。』
遠青輕輕放下相片,朝小華的方向望去,祇見她一面擺碗筷,一面指
揮以安拿飲料。兩個本地長大的青年很自然地用英文交談著。
?X?X?X?X
晚餐用罷,以安把火鍋端到後院,取下煙筒帽子,在炭口上蓋上一個
盛了水的小磁碟,守著看了一會才進來。室內,大家七手八腳將飯桌
清理出來。蕙芳母女收拾剩下的菜蔬酌料,遠青幫著遞盤子送碗,尚
生擦桌子、收廢物,裝進垃圾袋,以安提到車房裡。不一會,廚房大
致恢復原狀,祇聽得那洗碗機忙碌而沉重的震動聲了。
以安不等小華切水果就向蕙芳、尚生夫婦告辭。蕙芳打開冷凍箱,取
出一袋冷凍餃子、一袋芝麻醬燒餅,用塑膠袋裝好,交給以安,並且
再三囑咐不能忘記放進冷凍箱中,又叫以安常帶愛莉森來玩。
楊家三人,加上踡伏在客廳小睡醒來的南瓜,都來到門口相送。遠青
陪兒子走到小白兔身邊,以安上了車,把車窗搖下。遠青雙手扶著窗
沿,彎下身說︰『媽媽那邊要好好應付應付,不要弄僵。你是她唯一
的孩子,能依她的還是依了她。你假如要搬到多倫多,要告訴我,如
果結婚,也告訴我一聲。愛莉森那裡代我問好。媽媽對她的意見怎麼
樣?』
以安的答覆出乎意外︰『她還不知道我們住在一起。這不是問題,那
是我自己的事。』
『總而言之,一切要有把握。我回去後會寫信給你。』就這樣,父子
分手了。小白兔調頭而去,以安按了兩聲喇叭,清脆而響亮。
遠青告辭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尚生、蕙芳堅持要送,遠青執意不肯
,最後當然扭不過蕙芳,三人一同坐進了尚生的車裡。一路上,遠青
根據以安所述尚生夫婦對以安的照顧,向他們致謝。尚生說︰『遠青
,不談謝字。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而且我們並不是毫無報酬的。
你看以安對我們一家很親近、很自然,對我們可以說無話不談,這就
是我們的安慰。』
『那麼你們是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事了?』
『愛莉森我們見過,是個本份家庭出來的女孩兒。』蕙芳介面說︰『
看樣子,要是結了婚,倒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怕美凌不滿意,娘
兒倆都倔,恐怕傷了和氣。』
遠青訝然︰『你們對這些情形都很清楚,怎麼信上從來也不提?前天
見面的時候也一字不提呢?』
蕙芳答道:『再清楚,也是你們駱府的事,就是不提你也會知道。』
遠青頷首,心中不禁對尚生、蕙芳的敦厚更加敬仰。以安能過正常而
充實的生活,尚生夫婦的功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兩人從來未提一字
,在今天的社會中,這種涵養是多麼罕見。當年在大學裡,蕙芳並不
出眾,尚生更是個孤苦伶仃、隻身在台的窮僑生,他們二人,比起自
己和在外文系出盡鋒頭的盧美凌,條件差多了。可是,數十年來,尚
生、蕙芳穩重紮實地建立了健全的家庭。在經濟上,他們或許比不上
自己,更遑論美凌,兩人眼中流露出的平靜怡然的神色,卻是金錢所
買不到的。非但自已的生活安詳幸福,還能毫無條件地扶持別人的孩
子,令遠青覺得慚愧而感激。
『我這個人的命運是不錯的。』遠青嘆了一口氣:『自己不能養育兒
子,卻有朋友替我照顧,還有素不相識的外國人替我照顧....』
『這也都是緣份。現在你們爺兒倆團圓了,交通又方便,一來二去的
日子還在後頭吶。』
尚生轉開話題:『你對溫「鍋」華的印象還好吧?有沒有意思辦投資
移民,搬來住吧。』
『投資不夠資格,移民大概也不夠資格了,老了...』
『老了?』蕙芳不同意:『你今年才多大歲數兒,老了?我倒覺得生
活安定了,孩子大了,操心的事兒也少了,好日子才開始呢。前二十
年,忙這忙那,就像台灣的大熱天兒是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熬到這
會兒,好不容易立了秋了,才喘過一口氣兒來。老?還早著吶!』
?X?X?X?X
鱷魚飯店在溫哥華是一家頗有名氣的法式餐館,遠青在旅館一打聽,
就問出它正在旅館的後面。安步當車,遠青依時來到飯店。一進門,
就有一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子迎上前來:『晚安,墨屑,訂了位嗎?
』遠青答道:『密斯盧,七點鐘。』
『唯,墨屑。這邊請。』經理把遠青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拉開一張
二人桌面對入口的椅子,請遠青入座。遠青坐定,經理送上一本大而
薄、深綠色的功能表和一本同色的小型酒單,這才說:『密斯盧剛來
過電話,她會晚十五分鐘到。墨屑請先看看酒單,想用些什麼飲料。
』
遠青沒看酒單就很快地說:『Blue please.』
彬彬有禮的經理親自端來一個冰凍過的啤酒杯和一瓶冰啤酒,替遠青
斟滿一杯,說聲:『墨屑請。』便退了下去。
遠青聽到自已變成了『墨屑』,覺得好笑。打量四週,發現在座的客
人多半是中年男女。其他的『墨屑』們都鄭重其事地穿著上裝,打著
領帶,搖搖燭光映著女士們的鬢影衣香,更顯出這家餐館高雅的格調
。餐廳的四壁漆的是深淺兩種不同的綠色,白色天花板的四週崁著浮
雕圖案。牆壁上方,每隔十呎左右就安著一盞蛋青色、狀似貝殼的壁
燈,燈光朝上打,越發襯托出浮雕的精美。餐桌上一律舖著漿洗挺刮
的米白色提花桌布,細頸銀瓶中各插一枝玫瑰,有紅、有粉、有白、
有黃,透明的鏤花水晶小缸中點著白油臘燭。桌面上全套銀製餐具,
各大小青色崁銀絲細瓷餐盤,應有盡有,唯獨缺少了飲水的玻璃杯,
起而代之的是大型的高腳酒杯。
解開上裝的鈕口,戴上眼鏡,一面啜著啤酒,一面隨便翻翻功能表,
發現法文下面加印了一行細小的英文字,解釋每個菜的內容,有牛排
、羊排、鴨、乳鴿和兔肉,海產並不多,僅一兩種魚類。再看看價錢
,每道主菜多在二十元上下,比前天吃的希臘菜要貴出一半,難怪以
安認為它價錢昂貴。
看完功能表看酒單,價錢更是不便宜。正準備從頭看起,大門開處,
掛著的鈴鐺響起,送進一位麗人來。祇見她身穿淺色西裝衣裙,隨在
經理身後,嬝嬝婷婷地朝自己走來。遠青連忙摘下眼鏡,起身相迎。
美凌掛著微笑,朝遠青伸出手來,嘴裡說著:『真對不起,臨時有人
來見面,趕也趕不走。』兩人握了手,經理拉開椅子侍候美凌入座。
美凌坐下,回眸嫣然一笑,算是向經理致謝。
遠青這才看清美凌把頭髮燙得又短又捲,身上象牙色的薄呢上衣剪裁
稱身,肩膀及前襟尤其平整熨貼。右肩披著一條玄色緙金絲開西米圍
巾。這種裝扮遠青在台北也見過,卻始終不明白何以有人會在一邊的
肩頭,搭上一條毫不相干的圍巾。不過,此時在美凌身上,這條薄如
絲綢的昂貴圍巾倒的確為她憑添了幾分帥氣。
美凌坐定,放下皮包,習慣地伸手過來,把隔在兩人中間的玫瑰花挪
到一邊。這時,經理為她送來了一杯加了礦泉水的杜松子酒,輕輕地
放在她的面前:『馬當。』
『謝謝。今天有什麼特別的菜?』話是對經理說,眼卻打量著遠青,
說完順手把功能表挪過一邊。
『今天最好的是乳鴿,鮭魚也很新鮮,腓利牛排也不錯。我去叫佛郎
刷來寫功能表。』
美凌端起酒杯對遠青說:『我敬你一杯,希望你這次旅途愉快。』說
著喝了一大口酒,又說:『什麼時候回去?』
遠青舉杯飲了一口啤酒說:『明天下午。』
美凌驚訝地說:『這麼快? 怎麼不多玩幾天?』
『公司走不開。看看以安、尚生夫婦,看看風景,也差不多了。』
說著,侍者佛郎刷來寫了功能表。美凌點的是一客生菜沙拉和腓利牛
排。遠青點了一客清湯和鮭魚,這兩天肉類吃多了,換換口味。
美凌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坐直了身子,兩手相握,平放在餐桌上,問
道:『這幾年還好吧?』
遠青聽出這是一句空洞的應酬話,便說:『還好,你呢?』不由得專注
地打量美凌。眼前的美凌紅潤而成熟,額前垂著兩三綹卷髮,大而圓
的眼睛上塗著淺楬色的眼影膏,睫毛刷得又黑又長,豐潤的面頰兩旁
垂著金葉子耳環,嘴唇上的唇膏紅裡泛著金光。
昔日的美凌仗著皮膚白晢,從來不施脂粉,偶經修飾,便艷光逼人。
遠青的美凌是一朵潔白嬌嫩的睡蓮,清麗而典雅,眼前的美凌卻是一
朵玉堂富貴的牡丹,華貴而驕矜。
美凌叫的紅酒來了,她端起酒杯,示意遠青舉杯相碰,遠青依言,嚐
了一口,覺得十分香醇。美凌把酒杯湊近燭光,轉了兩轉,眼梢露出
了滿意的微笑。放下酒杯,伸手取過麵包,抹上牛油,撕下一小塊放
入口中嚼著。遠青注意到她手上戴著鑽戒,指甲上擦著帶金粉的蔻丹
。昔日酷愛純白的妻子和眼前這金雕玉砌的女人,果真是同一人嗎?
美凌嚥下麵包,喝了一口酒,才答道:『我很好,這幾年的收穫也不
少,就是太忙。從上午到現在才算吃上東西。這兩年,香港來的人多
了,熟人之間彼此介紹,找我的人更多了。』
『那好啊。』遠青應了一聲。
正說著,侍者推來一輛小車,在小型的煤氣爐上煎著牛排。另一侍者
送上遠青的主菜,烤魚上面灑著幾片片得飛薄的杏仁,四週的菜蔬有
碧綠的雪豆、鮮麗的烤蕃茄和煎成金黃色的小洋芋塊,排成了秀麗的
圖案。再看美凌盤中是一塊足足有一寸多厚的腓利牛排,外面煎成金
楬色,刀叉所及,流出淡紅色的血水。美凌吃了一口,讚道:『這一
家館子的牛排實在不錯,要不要嚐一塊?』
遠青婉謝了。一則是始終吃不慣太嫩的牛排,再則覺得兩人目前的情
況非比從前,不宜分食她盤中的東西。
『從前』經常在遠青的腦際盤旋。尤其最近快到美凌住的地方來了,
兩人過去的甜蜜和綣繾更是越過時空,把他的心刺得隱隱作痛。婚後
,美凌留在家中替人做繙譯的工作,而自己在中文系當講師,又在別
校兼課,雖然是到處奔波,每天教完了課就歸心似箭,趕回家與美凌
廝守在一起。美凌也盡了力做一個好妻子,把家中小小的天地整理得
井井有條。生了以安之後,美凌更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小母親。
嬰兒時期的以安壯如小牛,喜歡揮舞那滾圓的小胳臂,蹬著結實的小
胖腿,咯咯地笑著,給年輕的父母帶來無限的歡欣。在那段快樂的日
子裡,非但遠青沒有想到竟會有分手的一天,就連美凌也未必有此預
感。
四、五年過去了,直到美凌的笑靨漸漸減少了,眼睛看著近處,眼神
卻望著遠方。當遠青留意到的時候,黑眸子裡看到的,己經是另一個
美凌。這個美凌似乎在窒息著,掙扎著,從前很容易應付的家常小事
突然都變成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件,孩子和家事不知何時起,也都變成
了她最大的負擔。遠青先是愕然,不知是否自己太冷落了她,繼而又
覺得是自己太霸佔了灺。委屈求全,他辭去了兼差,帶開了孩子,也
學著做些家務事,然而美凌似乎沒有回轉的餘地。終於有一天,美凌
近乎崩潰地說她活著,不應該祇為丈夫和孩子,更應該為自己,美凌
扮夠了同一個角色,家庭的枷鎖美凌是再也不能承受了,她對婚姻、
對遠青都不再能付出什麼,在還沒有澈底崩潰前,美凌要走向一個不
同的未來。
就這樣,在短短的十個月之間,美凌拋下心力交瘁的遠青,帶走了六
歲的以安。
遠青恨她,也恨自己。恨自己太單純,不曾早些發覺問題、挽回婚姻
。也恨自己不會順應美凌的需要,更恨自己不曾看清自己和美凌的差
別,恨自己不曾預料美凌竟會有這麼大的轉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又過了幾年,經驗告訴了他,人是不會變的,會變的是外在的環境
。祇要假以時日,一個人潛在的特質就會慢慢顯現出來,造成一個改
變的錯覺。美凌的離去是遲早的事,祇可嘆當初愛得太快,也愛得太
深。在外文系鋒頭十足的盧美凌撇下多少追求者,獨獨看中了中文系
的駱遠青,在文學院裡是一件相當轟動的事。喜訊傳出,大家稱之為
『中外聯姻』。遠青陶醉在這為人羨艷的幸福裡,不自覺地努力要實
踐這才子佳人的美夢,對兩人在觀念上的差距,全然視而不見。在他
眼中,美凌的任性被美化成她的嬌憨,她的驕傲也成為一個才女的特
權。
忽然,他聽到美凌用手裡的銀叉輕輕地敲著酒杯,傾著頭在對他笑:
『怎麼了?出了神了。』看他尷尬地收回了眼神,不禁瞟了他一眼:
『你的生意還好吧?聽王蕙芳他們說,你很得意。』
『生意還可以,』遠青含糊地說:『得意談不上。』
美凌調侃地看著他:『真沒想到,像你這樣清高的才子,居然也當起
大老闆了。』
遠青回敬了一句:『是啊,還要謝謝你的成金。我原來是打算教書教
一輩子的。』
『把一部中國文學史完完整整地交給下一代。』美凌笑著:『我沒記
錯吧。』
遠青不禁抬眼看她。剎那間,那雙黑亮而略為深陷的眸子裡透露出的
黠慧,是多麼熟悉。閨中肆笑,她也總是帶著這調皮嬌憨的神情。昔
日耳鬢廝磨,時間好像凝固住了,何曾想到也會有今天? 同樣的兩個
人,在數月之間,從最親密的夫妻變成了陌路。今天,若不是她約他
,兩人是不會再相見的。於是遠青問道:『你約我見面,有什麼特別
的事?』
『還不是為了以安。我猜你也看得出,他對我這個母親很不滿意,認
為我過去沒有好好盡責任。這倒隨他,我祇要自己明白是個盡了力的
母親就行了。難道說,在我那樣的環境裡,又出國、又改行學商,帶
大一個孩子是容易的事?不過,也怪我是一個祇會專心做一件事的人
,專心讀書、專心工作,就不能專心做個好母親。我也後悔過,後悔
當初為什麼非要他跟我住不可。可是,我那個時候年輕、好強,凡事
都要自己來。我到了這裡,每天為了生活、為了安頓他,忙得暈頭轉
向,你是一點也不知道,他更是不懂我的苦處。其實,我事業有了成
就,不也是為了改善他的生活嗎?』
說到這裡,看遠青沒有接腔的意思,便繼續下去:『誰知道這個渾人
,一點也不瞭解我的心意,還跟我翻臉。非但我給他買的東西一概不
要,居然一上大學就搬進宿舍住。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我給他買了
一輛波霞,車行送了車來,他連試都不試一次。這種跑車我怎麼開啊
?放了三個多月,折價退還給車行。車行的人都不相信我有這種兒子
....』說得激動起來,喝了一大口酒。
遠青抿著嘴聽她數落以安,臉色鐵青,眼睛盯著面前的一小盒火柴,
避免接觸到她的目光。美凌繼續說:『他現在算是在懲罰我,越是我
不喜歡的事,他越是要做。現在又有了個女朋友,長得不怎麼樣倒也
....』
遠青不耐煩了,打斷了她:『你約我,就是說這些?』
美凌懍然。楞了一下,改口說:『不去說他了。我約你出來,主要是
希望你勸勸他。我祇有他這麼一個兒子,十幾年奮鬥下來的成就,總
希望他能繼續下去。教書固然清高,清高能當飯吃嗎?不要這麼翻臉
無情。』
『好個「翻臉無情」!』遠青心裡想:『你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厲害!』
可是依然抿著嘴,不表示意見,心裡卻更體會以安的心情。
美凌睜著大眼打量了半天,知道說錯了話,憑什麼指望遠青來替她勸
兒子?便也緘口不言了。
僵了許久,還是美凌先開口:『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語氣比前
一次誠懇,遠青祇得回答:『就這麼回事,身體還可以。』
『有沒有合適的對象?』聲調更柔和了。
『緣份未到!』
『你看你,』美凌盡量低聲下氣:『還是這個脾氣。不是不談他了嗎
?我們聊別的。』
分開二十年,還有什麼可以分享、值得一聊的?可是遠青不便太冷落
她,便換了一個姿勢,往後靠去,蹺起腿,喝了一口咖啡,表示可以
聊聊。
美凌笑笑說:『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以後你如果到溫哥華
來,我們還是可以見見面,談談。你對這裡的印象還好吧?』
『很好,』遠青說:『風景很好,環境也很乾淨。』
『的確乾淨,比台北好多了。想不想移民?我免費替你找房子。』
遠青微微露出笑容:『那不敢當。我是不會移民的了。台灣住了四十
年,再擠再亂,也是我的家。』
侍者送上帳單,美凌接了過去,然後伸長了手臂把它湊近燭光,抬起
下巴,費力地看上面的數字。遠青這才注意到,歲月在她身上畢竟也
留下了痕跡。
看過帳單,美凌提起皮包,取出皮夾,抽出一張信用卡放在帳單上,
接著又翻出一張黑白相片,遞給遠青,臉上綻出了笑顏:『你看,多
好玩。』
遠青接過來,相片上是幼年的以安騎在小三輪腳踏車上,一手握住車
把,一手為了擋太陽,乾脆蓋住了一隻眼睛,歪著圓冬冬的小臉,對
著鏡頭擠出一個小小的笑容。遠青捏著相片,湊近燭光細細看來,自
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看完相片,抬頭交還給美凌,卻恍惚看到她帶
笑的眼裡閃著淚光。剎那間,遠青又看到了從前的妻子。遠青將相片
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慢慢地遞了過去,不由輕聲問:『這些年,你還
好吧?』
美凌正伸手接相片,禁不住他柔聲相問,滿懹的辛酸和委屈像開了水
閘一般,一湧而出,兩汪淚水再也兜不住,潸潸而落,滴在提花桌布
上,淚珠映著燭光,閃爍如鑽石。托著相片的手停在半空中,隨著肩
膀的抽動而顫抖著,另一隻手提起餐巾,掩住雙眼,無聲痛泣。遠青
不提防引起她如此傷心,一時慌了手腳。情急之間,跨前一步,彎身
站在她身傍,一面輕拍她的肩頭,一面連聲說:『怎麼了?不哭,不
哭,好了,....』
美凌聽到他的安慰,勾起前情種種,哭得更為悲痛。遠青留也不是,
去也不是,索性拉過自己的椅子,擺在她身邊,擁著她的肩膀坐下,
讓她哭個痛快。侍者佛郎刷正大踏步前來收帳,見此光景,猛然收住
腳步,調頭而去。
美凌由痛泣轉為抽噎,彎下身子,摸到了皮包,取出一小包衛生紙,
一張一張抽出來擦眼淚、擤鼻涕。遠青看她漸漸平靜下來,這才問道
:『好一點了吧?惹你傷心,都怪我....』
美凌重重地透了一口氣:『不怪你,要怪,也祇能怪我自己。好強了
一輩子,到頭來一場空。當初為了要早結婚,把爸爸氣得中風。後來
為了自己要出頭、要深造,斷送了婚姻。現在為了事業,又失去了兒
子。別人看著我生活好,好什麼?也不過就是一個剋父、悖夫、無子
的命!事業有了,錢也有了,可是家庭呢?丈夫呢?都在哪兒?好什
麼?二十年了,也沒碰到一個談得來的人,連朋友都越來越少。這二
十年,心裡的苦能跟誰說?』說到這裡,抬眼看著遠青,才慢慢地繼
續說下去,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些年來看得多了,遠青,你對
妻子是好的。現在,你更會瞧不起我了。』
瞧不起她嗎?這是遠青從來不曾想到過的。一時動情,一句普通的問
話勾起她這許多的傷感,正自失悔,經她一說,覺得有表白的必要:
『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這三個字是談不上的,美凌。』這是二十年
來第一次正面稱呼她,心裡又一陣抽痛。
美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大眼上的化妝品被淚水沖淡了,微微帶著昔
日脂粉不施的神韻。久別重逢的故人,在再度相見的時候,往往不能
相信曾經分開過,此刻,遠青端詳著美凌,心裡也正是這個滋味。可
是,如說不曾分開,那二十年的光陰又到哪裡去了呢?
『命。』美凌輕輕地說:『是我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不錯,是命。』遠青看著燭影,悠悠地說:『命運叫我們相愛,明
明是錯誤的,兩人卻都看不見。我命裡保不住你,所以你走了。開始
的那一段日子,當然很恨你。後來,又恨自己,恨自己憑什麼那麼倔
、那麼強!說什麼忠於職守!守什麼固有文化!憑什麼就不能依從了
你,陪你出國?過了很久,才慢慢想通了。該分開的人,終久會分開
。即使不是為了出國分開,以後也會為了別的事分開,原因是我們的
看法太不一致了,「貌合神離」不也是分開了嗎?這輩子做人,注定
我們要結合一次,也注定要分離。好像是開玩笑,其實,不論什麼事
,凡是錯誤的安排都不會長久的。過去了,美凌,二十年都過了,早
就習慣了。』最後一句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害了以安.... 我心裡....』
『他倒好像很豁達。人是會適應環境的。你們母子之間的問題並不大
,你是聰明人,會知道應該如何對待他。』
美凌轉動著小茶匙,看看遠青:『聽你這麼說,我心裡踏實得多,祇
有你的話我才信得過....』淚水又湧了上來。
遠青輕輕地抬起她的下頦,對她注視良久,到底還是放下了手,起身
挪回坐椅,回到了自己的一邊。
出了餐館,兩人默默地走向美凌淺金色的賓士轎車,美凌要送遠青回
旅館,遠青婉謝了。手扶著車門,等她進了車,說了一聲:『保重。
』關上了車門。美凌噙著淚水發動了車子,往北駛去。遠青佇立街邊
,目送那雪亮的車身映著鬧市的夜燈緩緩離去,直到車尾的紅燈消失
在遠方。
分開了,又相見;相見了,又分開,這一晚的相會似真似幻。乍分別
,相愛時的情愫和離婚時的迷惘一股腦襲上心頭,一陣陣地抽緊著。
剛才是哪兒來的理智,居然能分析自己的姻緣,還這麼條理分明?
旅館前一長蹓小樹上紮的小燈泡早已明晃晃地照著,踏進大門,遠遠
看見櫃台後的小姐注意到他回來了,報以甜甜的一笑。在電梯裡,發
覺美凌的名片還在衣袋中,拿出來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在出電梯的時
候,折成一個小團,攤開手掌,讓它滑進了盛滿白沙的立地煙灰缸。
翌日,遠青的班機在下午起飛。旅館的小巴士載著他,對著北國早來
的夕陽緩緩駛去,大片的青山拋在腦後。山雖不高,卻是四、五座山
頭連成一片,襯著高爽的藍天,顯得瑰麗壯觀。短短的溫哥華之行過
去了。以安和美凌的影子縈繞腦際,閉目可見。當年果真三人相守,
今日,以安會對他傾訴肺腑之言嗎?美凌呢?果真能『永結同心』嗎
?自己呢?會比現在幸福嗎?
前瞻夕陽,後顧青山,無端想起了唐人的詩句: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
歸遠。
來時心情和去時滋味,畢竟是多麼兩樣。?
(1989, 2016 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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