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7月 26, 2017

牡丹與葉子 : 一個未完結的故事



牡丹與葉子 : 一個未完結的故事  作者丁廣馨
Mandarin Version – Phyllis Liu

煦日穿過了刺臉的寒風,來到這江南第一大鎮。

已酉年初,新春二月,百日國喪服除,市面上熙熙攘攘,倒也是一番新年新帝的
新氣象。位居火車站東的「三合錢莊」裡人來人往,櫃檯後,清一色穿著藍布大
掛的七八個夥計忙得目不暇給。算盤珠子撥上撥下,霹霹啪啪,聲音清脆而響亮
。櫃檯外,茶房們奉煙敬茶,伺候著坐等服務的顧客。一般的尋常往來戶就由官
銜「莊頭」的棧司主任帶領夥計們殷勤週到地招呼著,大主顧則請到後面賬房裡
,由俗稱「正當」的經理、大少爺、四少爺和平日兩手祇會抄在袖筒裡的舅老爺
親自招呼。這樣一直忙到午後一點三刻才算漸漸鬆下來。閆茶房來報,後面開出
飯來了。店堂裡的小伙子們,個個餓得頭昏目眩,聽說開飯,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三碗飯。可是「三合」是大字號,凡事要按規矩來,在店堂裡,莊頭不開口,誰
也不要想退下去吃飯。再看這位莊頭,祇顧低著腦袋,左手點銀票,右手把個算
盤打得飛快,對「開飯」二字充耳不聞,打了一盞茶的功夫,這才手也不停,眼
也不抬,祇嘴裡說一句:「蔡四、許三、陸五跟我來。」剩下的幾個夥計眼巴巴
的站在櫃檯內,肚裡餓出清水來也不敢吭一聲。點好銀票,莊頭摘下眼鏡,又說
話了,這回喀嚓一聲,單手抓起算盤一搖,把算盤珠子「洗」好:「前頭不可無
人,店堂還沒有上板哩。東家家去了,我們這一桌四個人,吃完,就來換你們。
」這是老規矩,「站櫃檯的」都懂,就是每天點的名不一樣,哪個走運,哪個先
吃。未被點名的虞二祇能忍耐,好在前一批裡有許三,許三最夠意思,一定扒下
一碗飯就來換他。嚓

豈知許三到了後面一看,原來今天不吃「飯」,吃的是刀魚麵。這兩天刀魚上市
,廚子特為做了刀魚麵。這刀魚又叫做鱭魚,分「湖鱭」和「江鱭」兩種,江鱭
僅二月天才有,上市不過十幾天功夫就過時。寸巴寬、八、九寸長的一條魚,身
子奇薄,腹面銀光閃閃,遠看似一柄薄刀,肉細、味美、氣香,本地人無不嗜食
。吃刀魚以紅燒為佳。一條魚垛頭去尾,清腸破肚,攔腰一斬為二,油鍋裡爆香
蔥薑後,刀魚下鍋,以小火煸透,澆點「黃酒」一烹,灑上細鹽,淋上醬油,加
一碗高湯,蓋上鍋蓋,燜到汁濃魚酥。這樣燒好的刀魚鏟出鍋來,往寬湯白麵條
上一扣,就是一碗熱騰騰、香撲撲的刀魚麵。

刀魚的吃法也有講究。因為肉細刺多,不能揀起來就啃,一定要用筷子輕輕夾起
,另一手捏住一頭,再用筷子順著魚身由上往下一刮,魚肉全落,魚骨上涓滴不
留,這才開始吃魚。刀魚非但形狀像刀,肉中刺多,一口魚肉倒有半口是魚「卡
」,如不細細抿來,就有可能刺到喉嚨,受一場無妄之災。這樣的魚,取名刀魚
,是再合適不過的。

今天這頓刀魚麵怕要吃上大半個時辰。許三一看不是事,裡面四位細嚼慢嚥,外
頭四個同事豈不是要餓到下午?於是便把整片未動的刀魚孝敬了莊頭,自己吃幾
片醬生薑,就把一碗熱湯麵送下了肚。吃完後,告了罪站起來,端起一杯茶,漱
了口,抹一把熱手巾,匆匆回到店堂上。

本地人講究飲食,中午這一頓吃得最豐富。飯後歪下來小寐片刻,五體舒泰,所
以午後時分是各行各業生意最清閒的時候。

許三回到店堂,堂上鴉雀無聲,櫃檯內僅虞二一人看守著,其他三人喝茶、抽煙
、如廁,各做各的,都不見蹤影。虞二名喚長鑒,字仲周。見許三來換班,正要
下櫃檯,祇見打簾子的茶房把店門的門簾一掀,艷陽掃過,送進一雙麗人來。

仲周祗覺走在前面的那人眼熟,紅撲撲的一張圓臉蛋,齊眉一排留海,彎彎的兩
道眉毛下閃亮著一雙會笑的眼睛,身上穿的是窄袖大襟琵琶領的雪青緞面絲棉襖
,底下是一條藏青縐緞散腿絲棉褲,外罩一件蘿蔔絲羊皮長坎肩,手裡捏著一方
手絹包成的小包。後面那人體態修長,垂著雙眼,一撮漆黑的桃尖留海點到眉心
,耳上墜著兩丸白玉,隨著腳步的移動而輕輕地跳躍,身上一件黑緞面「灰背」
斗蓬直覆腳面,兩手抄在黑緞面皮手筒裡,款步而行。

穿坎肩的那人嬝嬝婷婷走向櫃檯,喜孜孜開口說:「二爺,真巧是二爺當班,我
家四姑娘才說的,自己出來辮事,沒有個牢靠的人不放心,怎想到就是二爺當班
哩,真正是姑娘的運氣,還有什呢不放心的。」

仲週一聽此人開口就是二爺,意思是指名要他辦事,這頓飯更是吃不到口了,索
性站住腳,欠身問道:「這位小姐.... 」

「二爺是貴人多忘事,」穿坎肩的說:「去年重陽過後,顧家三少爺在我們家請
客,二爺不是才來的嗎?」

這一說,仲周即刻想起,去年秋天,顧蘊齊拉著幾個朋友到馥荔院吃酒,說是或
可一驅草木榣落之悲氣,前面這人就是那日見過的,後面那人風韻不凡,卻不覺
眼熟。正自尋思,穿坎肩的又開口了:「平常我家姑娘有事都是叫喬福辮,今兒
個有張票子要兌,喬福人老耳聾,就是叫喚得滿屋三間皆知也講不清。還是我說
的,不如我悄悄的陪姑娘去一趟吧。怎想到就是二爺當班哩。」說著就把手絹包
放上櫃檯,人矮櫃檯高,祇見她伸出粉白的雙臂,腕上匝著的一雙扭花銀鐲幾乎
坎進肉裡。看她掀開手絹一角,正要取出銀票,許三想得週到,對仲周說,「還
是請二位姑娘到賬房坐吧。」說著就讓仲周將二人領到賬房。

賬房裡空無一人,少爺們和舅爺都還在家中的煙炕上歪著。仲周請二人在沿牆的
一對紫檀鏤花鑲螺雲石椅中入坐,穿坎肩的再三不肯,還是茶房端來一張紅木圓
凳才危危入坐。

坐定之後,照例奉茶敬果子,鬧過一陣,坎肩又說話了:「我家姑娘這張票子兌
一半、存一半,留在寶號生利息,要用時再來拿。」說完遞上票子,仲周接過一
看,是一張上海「盛裕源銀莊」二千元的本票,為數不大,卻也不小。既要取一
半,便是需要用一千元銀洋。嬌滴滴一個弱女子,一千元銀洋用往何處?心裡想
著,嘴上當然不說,正待答話,祇見四姑娘朝坎肩呶呶嘴,兩人避到牆邊,嘰嘰
咕咕說了一陣,坎肩又對仲周說道:「其實,今兒個不必拿一半,就統統存下好
了。就是二爺要把個存摺給姑娘。」

「那是自然。」仲周這是第二次開口,祇聽他嗓音低沉渾厚:「小號是老字號,
周家老祖宗開這爿錢莊是咸豐九年的事。小姐放心,信用交關。」邊說邊朝坐椅
伸了伸手,再度請四姑娘入坐。

四姑娘微微欠身一笑,淡淡的紅唇飽滿而嬌嫩。祇見她在椅中落座,眨了一下睫
毛,仍不作聲。

「這張票子存進小號,自然是用小姐的名義。還不曾請教....」

「小姓曹,」四姑娘第一次開口,是姑蘇口音:「單名一個『珍』字,珍重格『
珍』。」說完,一雙清亮如水的眼睛稍一流轉,便在仲周臉上一掃而過。

仲周經這明眸一掃,猛然想起:「原來....」

原來這位四姑娘就是馥荔院頂尖兒的紫晶姑娘。這樣艷名遠播的姑娘卻對面不識
,仲周覺得有些靦腆。紫晶姑娘非但名氣極大,身價更是不凡。鴇兒自去夏起就
放出風聲,紫晶要棄賤從良了。顧蘊齋請客的那一天,鴇兒裝腔作勢,說是四姑
娘早己閉門謝客,假意兒上樓去磨蹭了好一會,算是說好說歹才把她請出繡房在
顧三身後坐了一坐。那晚,仲周正坐在桌對面,迎面就被她這水似的明眸掃過兩
回。穿坎肩的就是代她斟酒佈菜、還剝了一殼子蟹黃送過來的那一位。

江南的名花身邊必帶一個貼心可靠之人,形同侍女,實為心腹。她對姑娘的作用
,表面是能說善道、有事代服其勞,實際上,以其平常之姿,方可陪襯出一朵名
花的美妙過人之處,這種人就叫倣「葉子」。牡丹再好,一枝紅艷若無綠葉扶襯
,豈能盡顯風華?

這穿坎肩的就是紫晶的「葉子」,也是她的心腹姐妹。今天,「牡丹」、「葉子
」雙雙來到「三合」存錢,不假僕役之手,而且並不提款,從良之說怕是有的。

仲周的手腳極快,心裡想著秋天的一面之緣,手裡早已掭好了毛筆:「小姐照顧
小號,小號無以為謝,祇能在利息上略表微忱。不知小姐的意思是意欲『浮存』
,抑或『長存』?」利息雖然每月由同業公會規定,大錢莊是有力量通融的。

久不開口的紫晶這時與「葉子」交換了一個眼光,終於開口了:「謝謝格位虞先
生,今朝來求教,是吾一個仔格事體,別人弗曾曉得,要請先生多加費心。格一
點點數目弗大,先擺半年,奈看啊好?」這次是徵詢他的意見,正面看他,看得
有些緊迫,秋波到處,頗攝人心魄。

「小姐請放心,存戶之事,小號向來謹慎.... 」仲周聽著她的軟語,看著她的
雙眼,話未說完,竟嚅嚅然不知所云起來。雖揮毫已就,開好了存摺,並找出一
個大紅泥金印有「三合」字樣的封套套進,卻雙手捧著,遲遲不知遞上。

「葉子」看在眼裡,真是「『才』字邊上多一捺:『木』起來了」,覺得好笑,
祇得走上前去,從他手裡將封套輕輕的抽過來,包在手絹裡。又怕自己忍俊不住
,便回過身去,朗聲對紫晶說:「四姑娘,家去吧,回頭黃婆要送珠花來了哩。


自那日以後,仲周眼中看到的是那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耳裡聽到的是那一口溫
文委婉的吳儂軟語,何以半年前相遇時竟未曾留意,一別半年後,卻又在「三合
」相見,真是說無緣卻似乎有緣,說有緣卻怕再也無緣。就這樣,每日魂不守舍
,暈暈淘淘,竟害上了相思病。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小說書上婆婆媽媽的酸秀
才才害相思病哩,自己一向胸懷磊落,遇事既能慎思、又能明辨。在家為人兄長
,在外東家器重、同行讚許,稱得上少年俊傑,平白邂逅一個平康女子,就這樣
失魂落魄起來,真正是笑話。

然而,那雙明眸的確是令人難忘的。

朋友許三看在眼裡,覺得這不似仲周平日提得起、放得下的性情,適量婉勸了幾
句。當時,東北有日本人和羅宋人屢戰屢和,南方的革命黨己成氣候,朝廷腐敗
無能,兩者不能兼顧,所以革命黨大有可為,光復指日可待。許三心中振奮,便
暗暗勸過仲周不妨撂開戀花之心,省吃儉用,或許可以省下幾文,以響應革命籌
款。

許三名國士,字子豫,號葆儒,為人正派,庭訓極好,做事向來是「物有本末,
事有始終」,頭腦敏捷清晰而顧大局,是同事中最受東家器重的一人。他說的話
,仲周無不聽從,就是這件事,祇聽了一半。為響應革命籌款是辦得到的,收心
不再思念紫晶,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紫晶清艷而莊重,顧盼之間尤以神韻取勝,這樣一個絕色女子自非一般紅巾翠袖
可比。也正因為她是這樣一個非比尋常的絕色佳人,豈能說撂開就撂開?撂

說到錢,自己雖在本地最大的錢莊做事,家道也屬中上,錢是見過不少的,可都
是過手之財。省下些錢響應革命雖不成問題,要想張羅足夠的銀子,祇為一親紫
晶的芳澤,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就這樣垂頭喪氣的過了大半年,一日,消息傳來,馥荔院的紫晶姑娘果然被上海
「裕豐成銀爐」的小開量珠聘去,贖身之價何止斗金。銀爐是民間冶銀鑄寶之所
,北方稱為爐房。各大錢莊、銀行為求外地來的元寶成色統一,將這種元寶交給
銀爐重新熔鑄。一家信用好、世代相傳的銀爐不僅有各錢莊爭相僱用,若是與所
謂的「銀團」拉上關係,就更能夠財源滾滾,傿然富豪之家。紫晶被這等人家的
子弟納入,仲周沮喪之外又加絕望,日子更不好過了。正自哀怨,忽然想起「三
合」還存著她的銀子,便又換絕望為盼望,盼望她嫁人之前會來提銀子,也好再
看看那澄澈如寒泉的雙眼。

豈知非但紫晶從此一去杳然,就是「葉子」也未再露面。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消息傳來,人心振奮。當地雖有清兵駐防,卻早
已軍紀廢弛,不堪一擊。縱然如此,革命人士為保全地方上的生命財產計,議定
以不費一彈、不傷一人的招降方式為收復河山之策。

也是清廷氣數己定,凡是本地守城的文武官吏,一經勸降不是應允中立,就是立
刻歸降。這些文武官吏有漢有滿,其中包括新水師營統領徐寶山,也就是那靠走
漕運販賣私鹽起家的徐老虎。徐老虎未經勸降,就自動歸順。那些拒降的官吏也
是不費一彈而縛之階下,障礙清除得很快。九月初,蘇州一下,常州、上海相繼
獨立。九月中,駐防旗營的都統、清宗室載穆自縊身亡,下屬相率逃逸,全城在
九月十七日宣告獨立,成立了鎮軍都督府。

國民政府成立後,局勢動盪不安,北方軍閥乘機割據四方,各有地盤。「三合錢
莊」的東家與北洋政府素有業務往來,又靠與前「大清銀行」的舊關係,將「三
合」改組為銀行,總行設在上海,在舉國動盪的亂世中,雖然從存款、押款與放
款做起,不久又分到一部份發放北洋軍餉的匯款業務,在匯水上很是做到了好生
意,實力大增,僅一年內,就在北京開了分行。這時,葆儒調任北京分行的副理
,仲周調職上海總行,一對情同手足的夥伴就此分居京滬兩地。

當時,中國的金融業務外受英、美兩國的影響,內有北洋軍閥的大量投資,得到
了一個空前的成長機會。數年之間,東南、大陸、鹽業、金城四大銀行相繼成立
,金融業人士一時成為社會上的經濟新貴,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財富和地位。仲周
在短短的數年之間,由錢莊的櫃檯升為銀行會計部的副理,人緣好,來往於京滬
之間的同業人士對他的才能和人品都眾口交讚,這固然與他本人的努力有關,金
融業務的快速成長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仲周儀表出眾,體格健壯挺拔,眉宇之間,頗有書生氣質。近十年來,受到來自
西方的影響,時而易長袍馬掛而改穿西服。平日喜歡蓄中分的西式髮型,穿三件
頭的「西裝」,身揣懷錶,足登雪亮的皮靴,這身時髦的裝束和這份儀表,配上
儒雅的舉止,年將不惑的仲周,所到之處,人人都為這位風度翩翩的紳士所傾倒


這年仲春,銀行大連分行的汪經理攜眷來滬述職,銀行界人士少不得有一番接風
洗塵的應酬。金融權貴之中有一位胡九爺,是「大東源錢莊」的大股東,也是汪
經理的「師父」。弟子到來,又是個有出息的,便特意召宴汪氏夫婦,並請「三
合銀行」的總經理及高級僚屬攜眷作陪,其中也有仲周夫婦。

赴席之前,仲周的妻子陸氏夫人一面對鏡梳妝,一面對丈夫傳達一些來自女眷們
的消息,其中引起仲周注意的是這句話:「據說胡九爺的新寵是『裕豐成銀爐』
的下堂妾。九爺年紀大了,走到哪裡都要這位新太太侍候。這次請客也是她出來
,我家老總的夫人聽說是她出面,說是打算託病不到哩。」說完,戴上了一付祖
母綠鑲鑽石的四方型小「耳鉗子」,對鏡端詳了一番。丫頭雙手提著一件滾著黑
緞雙邊琵琶襟的玄色藏絨旗袍,等她一起身,就從背後送上了她的雙臂,緊接著
立刻蹲下身,替她把下擺上的幾枚黑緞盤花扣扣好。陸氏夫人一面自己扣起上身
的盤花扣,一面又說:「這路人也是命苦,朝三暮四,心裡未必情願,還要看別
人的臉色,滋味不會好。」

仲週一聽是「裕豐成銀爐」,覺得耳熟,再仔細一想,不免心中一震,莫非就是
十幾年前在「三合錢莊」邂逅的曹紫晶?心裡想著,手裡打著的領帶竟糾纏成一
團死結。

陸氏夫人看著好笑,不免調侃一句:「如何?一提到美女,你就心不在焉了。」
說著就過來替丈夫把結團鬆開。

仲周醒覺,自覺慚顏,連忙掩飾道;「我是『家中』自有顏如玉,你不要瞎說。
我倒奇怪,老總夫人對『這路人』搭架子,你怎的沒有忌諱?」

「我啊,我是葷素不忌喲。」

仲周莞爾。妻子智慧而大方,非但對自己逢場作戲的行徑不以為意,對身份低下
的人,也從不擺出驕衿倨傲的態度。「葷素不忌」雖然比喻不當,說的倒是實話


妻子無心的一句閒談,又在仲周的心裡勾起那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整裝完畢,
一路心不在焉的來到樓下,連聽差送上的「司迪克」也不接過,逕自跟在妻子身
後,走出大門,坐上了馬車。襘

胡宅坐落在英租界的愚園路。漆黑的雙扇大鐵門朝兩邊打開,蜿延的黃沙車道夾
在兩排高聳的樅樹之間,把仲周的馬車帶到了盡頭。一幢英國都德式的大洋房藏
在碧綠的大草地後面,在薄暮中早已燈火通明。這氣派,果然是「中庭生桂樹,
華燈何煌煌」。

仲周夫婦踏上四級寬達兩丈的大理石台階,步入了胡宅的正門。「堂屋地」裡,
迎面一面八尺見方的鍍金寬邊西式穿衣鏡,頂頭一盞方圓五尺的三層水晶大吊燈
,直把滿地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照耀得光亮如水。

早有聽差待命,接過了仲周的衣帽和陸氏夫人的藏青絲絨披風和手套,另一聽差
側身前引來客,穿過了擺著兩套法式傢俱卻空無一人的大客廳,走向一間飄散著
雪茹煙味的內室。

原來,客人都在「吸煙房」裡作羅宋之戰。「吸煙房」是一間專供男士們聚會的
靜室,四壁鑲著美洲橡木,地上是同色的拼花地板。一套墨綠色皮沙發一長兩短
,圍著橡木壁爐擺成一圈,壁爐前一排十盆盛開的建蘭幽幽地散著一股清香,似
乎把濃郁的雪茄煙氣味沖淡了許多。

仲周夫婦經聽差引進,看到一張鑲著綠氈檯面的大圓桌四週坐著幾個人在打「沙
蟹」,一個個聚精會神。胡九爺坐在一個圓面禿子的旁邊,迎面看到仲周伉儷,
滿臉帶笑的說:「仁弟來得正好,我格幾個『學生子』目中無人,釘牢仔弗放鬆
,我弗來事了。儂來,儂來,換換手,我去叫小妾來招呼弟妹。」說著就站起身
來。聽差立刻奉上一根手杖,胡九爺蹭起腳步,朝外面走去。

其實,另有聽差見有堂客駕到,早已通報女主人出來接待。抬眼看去,祇見一個
挽著髮髻的麗人影影綽綽的朝這邊走來。遠遠望去,那一雙明眸含著笑,似乎祇
看著陸氏夫人。耳上一副白玉墜歷歷可見,身上一件絳紫色團花寧綢長旗袍的下
擺,隨著嬝娜的步子在粉白的足踝上輕輕拂動著,露出一雙繡著五蝠團花的絳紫
緞面繡花鞋。

走到客人面前,這位麗人恭恭敬敬的招呼了一聲:「虞二爺,二太太。」並且福
了一福。胡九爺喜形於色,連連對陸氏夫人說:「弟妹弗要見外,就喊伊阿珍好
了。」陸氏夫人覺得難以啟齒,祇胡亂答道:「哎,哎。」牌桌上的那個圓面禿
子插口道:「九爺叔好福氣,格能標緻的夫人.... 」胡九爺雙手拄著拐杖,祇
顧呵呵的笑:「差強人意,差強人意。」這種聽老頭子評論女子的情況陸氏夫人
從未遇到過,覺得十分尷尬,正自為難,祇見「阿珍」垂著眼,朝後略為讓開了
一步,請陸氏夫人先行,這才解除了她的難堪。

二位堂客離去後,胡九爺賓主回到吸煙房,原來桌上除了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
高個子以外,其餘都是熟人。大家見仲周進來,不免又是一套寒暄。坐莊的圓面
禿子笑呵呵地說:「仲周兄來了,我們大家要打起精神全力對付,否則弄得寸草
不留,就太難為情了。」說著捲起了格子紡的襯衣袖,唰拉拉的一聲把一疊紙牌
洗好,送到仲周面前切過,然後瀟瀟灑灑地把一張張的牌發到眾人門前,出手「
邊式」而漂亮。仲周不免謙虛一番:「言重言重,李四哥太抬舉我了。」

這一晚,除了主客汪氏夫婦到場時,又是一番客套和混亂,仲周得以再次看到紫
晶外,其他的時間,都是男女分處,老爺們在吸煙房作戰,堂客們另辟雅室,在
小客廳裡打牌。

晚宴時,飯廳中擺著兩桌「銀檯面」的酒席。四個茶房和兩個體面而整潔的娘姨
肅立在餐桌的兩旁。銀白色的羹筋器皿在耀眼的水晶吊燈下閃爍著富麗的光芒。
賓客們看著這明晃晃的檯面,聞著陣陣飄來的菜香和酒香,都臆度到這將是多麼
夠排場而精緻的一頓盛宴。

四涼碟上過,胡九爺端起一杯黃酒蹭往堂客席,向主客汪夫人及眾女眷敬酒。堂
客們見主人親自過來,便都站起身來向主人致謝。胡九爺樂不可支,除了殷勤地
說些「隨意,隨意,迨慢,迨慢」之類的應酬話外,還特別指著紫晶:「等一歇
各位嚐嚐伊做的『醬汁下巴』,弗是吾自已稱讚自已的『家主婆』,格隻『下巴
』就是『一品香』也燒弗出來」。紫晶連忙說:「不是我燒的,今天是看他們燒
的。」胡九爺疼愛地笑著看紫晶:「有儂看牢仔也一樣好。」

主人向堂客們敬酒,卻不見女主人往男客這邊來敬汪經理,這當然是因為礙於身
份。因此,仲周祇能對她遠遠觀望。祇見她前額上的留海已往後攏去,一把青絲
鬆鬆地挽成一個萬字髻,插著一枝白玉挑簪。比起十年前,這樣的打扮越發顯得
丰容盛鬋,比那陸氏夫人刷了刨花的髮型,又顯得格外清新自然。

這一晚,酒酣耳熱,賓主盡歡,而仲周卻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好容易磨到了散
席,又祇見紫晶忙著指揮僕役為客人取大衣、調車輛,客人們又忙著向主人道謝
,給僕役們發賞,鬧烘烘的亂成一片,仲周還是祇能遠遠觀望。忽然間,仲周反
而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就這一剎那,筵席散了,紫晶也將在他的眼前再度消逝。

在回家的路上,滿天的星斗伴著一彎新月,馬蹄踏在柏油路面,發出清脆有致的
韻律。心細如髮的妻子注意到他的沉默,卻不願挑明,祇閒閒地說了一句:「今
天除了胡九爺的這一位,還有一位也在場,是她從前的小姐妹,那個小鬍子吳什
麼的姨太太.... 」旳「吳伯衡。哪一個是他的姨太太?」

「就是那一口鎮江話,坐在我下首的。」

「噢!」仲周恍然大悟,原來當年剝蟹黃的那一位也來了。

「有這兩個人在場,要是老總夫人果真屈駕光臨,那幅臉色還能看嗎?」陸氏夫
人說完,衝他一笑,眼捎帶過車伕的背影,隨手拉起絲巾,遮在唇邊,輕聲送過
一句話來:「我看你今兒個的臉色也不對,魂不守舍的,老是盯住那一位看。我
去跟胡九爺打個商量,把她要過來送給你,我把莫裡哀路的房子送給他,好不好
?」

「不要瞎說,我惹不起他們,也惹不起你。」仲周湊近她的耳邊,聲音低沉而柔
和,說完,在她的手臂上捏了一把。

陸氏夫人認為這雖是句好話,乍聽令她得意,卻並不能令她滿意。正要躲開他的
鼻息,轉過臉來看他,他倒又說了,「我是『家中』自有顏如玉,你放心,那種
麻煩我不沾。」陸氏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句話說到頭了,還能說什麼呢?

仲周心中明白,麻煩雖不沾,腦海裡的遐思卻是誰也管不住的,何況妻子並不知
道十年前的那一段艷遇。於是他閉上了眼睛,裝作打盹的模樣,在矇矓的黑暗中
,喚出了那一雙如星的明眸和那一對跳躍著的白玉耳墜。十多年的時光原來並沒
有沖淡對她的思念。本以為已經撂開的一綹淡淡的幽情,一經吹動,又如此深切
地刺痛著他的心,而這刺痛,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留戀。
 

* * * * * * * * * * * *


一九三七年,「八. 一三」的後一天,上海金融界人士遭受到一次慘痛的打擊。
那天,日本軍機在「大世界」遊樂場附近落下炸彈,金融界要人共四名因而罹難
,其中包括胡九爺。

隨著胡九爺的故去,上海的舊式錢莊業算是正式結束。然而,表面業務蒸蒸日上
的上海銀行界,此時正面臨重大的考驗。對外,各大銀行必須維持幣值,壓力巨
大。對內,必須支付龐大的開銷。何況,歷年來,各大分行之間各有調款的關係
,為時已久,經年累月,往往造成尾大不掉之勢。所以,金融界看似弦歌不輟,
身為總行副理的仲周卻就在這「天天軋頭寸」的情況下盡力維持著。

胡九爺身後哀榮之盛,自不在話下。開吊的那一天,靈堂上冠蓋雲集。仲周率領
銀行要員到場公祭,代表家屬答禮致謝的,是胡九爺的六個兒子和四個女婿,都
是元配和繼室所生的嫡出。直到啟靈萬國公墓時,眾多的庶出子女和侍妾才加入
送殯的隊伍中,哭哭啼啼地跟在胡九爺的八人「抬喪轎」後面,分坐在十幾輛黑
色小汽車裡。到了墳場,遠遠望去,仲周祇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們哭作一團,
紫晶是連影子也看不出的。

喪事辦過,金融界的好事之徒開始議論紛紛。除了推測「大東源錢莊」和胡家產
業的分配之外,就是議論他那位最受寵的如夫人的下場。這位如夫人就是紫晶。
紫晶跟了胡九爺二十年,始終沒有生育,這在姬妾成群的大府第中,自然是極吃
虧的一件事。胡九爺在日,因為寵幸有加,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老頭子一死,
情況在無形中漸漸改變。紫晶自知孤立無援,對今後的打算必須未雨綢繆,於是
決定在胡九爺「百日」後找吳伯衡的三姨太來商量。

豈知,就在胡九爺「滿七」後不久,六位嫡出的少爺,一個個面帶愁容,在胡宅
的大客廳中招集全體內眷,精明厲害的二少爺當眾宣佈了一個驚天劈地的惡訊,
聲稱胡九爺生前虧空有數十萬大洋之巨,「大東源」的股東們討債上門,做兒子
的已經竭盡所能,怎奈窟窿太大,在百般無奈中,債務祇有各人盡力分擔,請諸
位庶母體諒下情,將在「大東源」的存摺交出,以便湊合一個整數,暫時把幾個
較大的股東應付好。如若不然,祇有按新式法律宣告破產。然而宣告破產是上負
祖先,下誤子孫的下下之策,更何況會玷辱了胡九爺生前的勝名,這是小輩們萬
萬做不得的事,舉家分攤債務才是唯一可行之策。

此言一出,有如焦雷轟頂,素來體弱多病的周姨太當場昏厥。其他諸人嚇得張口
結舌,手腳冰涼,都覺得這突來的惡訊必是一場惡夢。誰也不能相信這樣堂皇的
宅第竟然是個被白蟻吃光的空架子,昨天那養尊處優的日子今天就要作廢。頃刻
間,哭聲、怨言、爭吵、咒罵不絕於耳。

紫晶祇覺得混身發冷,顫抖著站起身來,扶著牆邊,摸索著回到了臥室,跌坐在
梳妝台前。鏡中是一張蒼白的臉龐,眼眶下陷,兩鬢的髮絲零散在耳際。瞬息間
,大廈傾倒,自己畢生的積蓄眼看著就要付之一炬。身為風塵中人,從良是人人
羨慕的好事,然而好也不過是跳出了火坑,下一步的命運還是操縱在別人手中。
任憑是如何安逸的生活、如何牢固的保障也都隨著男人這一死而灰飛煙滅。這一
切紫晶是明白的,令她困惑的是胡九爺的虧空竟是如此的龐大。胡宅人口眾多,
入不敷出,或許胡九爺本人另有債務,這都是可想而知的,所不能理解的,是何
以數字如此鉅大。

紫晶越想越覺得事有傒僥,少爺的話衹能聽一半。既是舉家還債,何以不提胡家
各人名下的存摺、房產、股份、字畫古董,而祇要側室的存摺,何以不提節約裁
源的辮法?對已湊出的大約數目也隻字未提。紫晶心裡明白,這是一齣「逼宮」
,不論其他的姨太太們的前途如何,胡宅對她曹紫晶是容不下的了。這一夜,紫
晶摒除一切雜念,把自已所能使用的對策仔細分析了一遍,雖然思路艱澀,卻也
想出了一些頭緒。

首先,胡宅是不能住了,卻也不能說走就走,錢是要拿出一筆的。「大東源」操
在胡宅手裡,即使紫晶不交出存摺,這筆錢也是凍結了。換言之,在「大東源」
的存款就是她曹紫晶的買路錢。其次,走是走,卻是走向何方?回蘇州?回常熟
鄉下?投靠何人?走時,皮貨衣物古玩必然都得留下,那幾件首飾卻必須設法帶
走。

主意打定,紫晶決定先對胡宅的四少奶透露一些訊息,然後設法將吳伯衡的三姨
太找來商量。胡宅眾女眷中,要數四少奶最明事理,平日對姨娘們謙和有禮,是
個可以信任的人。紫晶將少奶請到自己的小客廳坐下,對心中的那些疑問隻字不
提,祇說待胡九爺「百日」後想回常熟娘家一趟,少爺們前一晚所說的話她是盡
力照辮,雖然服侍了老爺二十多年,老爺既已歸天,胡家又遭大難,今後的景況
必不能再容納多餘的人口,自已沒有子女,所以要做好打算。

一聽此言,心思敏捷的四少奶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卻不答言,看見茶几上有一
小疊錫箔紙,便取過來一張一張摺成銀「元寶」。這是胡宅在靈堂裡每日傍晚撤
供完畢後,焚化了給九爺冥中收用的,由各房姨娘負責摺疊供應。半晌,四少奶
才說;「姨娘是明白人,你的意思我有數了。」說著伸出兩個手指:「有這個人
在,『大東源』的摺子等於沒有了,房間裡的東西也動不得。姨娘有誰可以來幫
幫忙?」

紫晶答道:「祇有吳伯衡的三太太靠得住,就是沒有辦法去叫她。」

「姨娘把她的電話號碼抄給我,我明天回去看我姆媽,代你打電話請她來一趟。
」四少奶又看著她的眼睛說:「既然是靠得住的人…小件的東西要好好收拾收拾
,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聽此言,紫晶暗自慶幸平日沒有錯看了這位善解人意的四少奶,衹是沒想到善
解人意之外,這位少奶竟是如此的機智過人,如此的沉著,紫晶不禁說:「要你
多費心,叫我不知說什麼…」

吳三太太的到來很引起了胡奼女眷們的注意。胡九爺在日,胡、吳二家時有往來
,三太太來訪,本不足為奇,但是這是胡宅兩天前出了「家變」後的第一位訪客
,自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吳三太太今天是由四少奶密電請來的,心中早有準備
,一進門,雖然覺察出胡宅的氣氛不同,自己卻還不露聲色,照樣逕自步入客廳
坐下,等待聽差把紫晶請下樓來相見。

紫晶身穿藏青色寧綢夾襖褲,鬢邊別著一朵白絨花,除了髮髻上的那枝白玉挑簪
,這一身熱孝的裝束和胡宅其他的女眷並沒有不同。吳三太太見她到來,拉過她
的雙手,劈口就朗聲說:「啊呀呀,瘦了一大圈了。要保重啊,病下來就不得了
了。」說著就用手指在她的手心輕輕頂了一下。紫晶暗暗一驚,認出這是個暗號
。三十多年前,在馥荔院中,凡是遇到有裝病的必要時,素琴阿姐,也就是眼前
的吳三太太必然遞上這個暗號。紫晶會意。事隔數十年,遇到了困境,還能受到
這個老姐妹的支援,心中感慨,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吳三太太梳著烏光水滑的髮髻,淺灰色織錦緞八分袖夾旗袍上齊胸一排萬字不斷
頭的花邊,上面別著一小排茉莉花,這一身打扮顯得別緻而考究。衹見她不慌不
忙,伸過渾圓的手臂,端起僕人送上的香茶,抿了一口:「四妹妹,我就是不放
心,才特為來看看你,果然面黃肌瘦的。待我給九爺行個禮就走,你還是上去躺
躺吧。」

就這樣,吳三太太走了,並沒有留下值得胡宅起疑的跡象,卻令紫晶吃下了一顆
定心丸。回到房中,她立刻吩咐僕人放下厚重的絲絨窗簾,在浴室中放了一浴缸
的熱水,然後寬衣解帶,著著實實的泡了一回熱水澡。浴後,鑽進被窩,閉上眼
睛,把今後的去路細細安排了一番。到了晚間,又叫僕人傳話下去,晚餐衹要清
粥一碗,醬瓜一碟,送到房中來用。上下人等見此光景都道曹姨太受了風寒,話
傳到四少奶耳中,便命僕人煎了一碗薑湯,親自送到曹姨太房中。如是者兩三天
都是四少奶親至視疾。在四少奶的照拂下,紫晶很快就「不藥而癒」了。

碧蘿飯店是座落在英租界杜美路的一家西菜館。庭園內,一座高大的花篷上綴滿
了淺紫色的籐籮花,花篷下,是四、五張鋪著白色大馬士格緙花白桌布的餐桌,
桌上雪亮的銀製西式餐具在艷陽下閃閃發光。吳三太太啜了一口兌了煉乳的紅茶
,放下白瓷茶杯,從胡四少奶手中接過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包,掂在手裡頗有些
份量,很快的放進了自已的皮包裡。四少奶低聲說:「全部在這裡了,暫時交給
三太太,請三太太過兩天去看看姨娘,一共有幾樣東西在你手裡請你告訴她。」

「少奶奶放心,我會告訴她的。」吳三太太注視著這位年紀比自已輕十多歲的豪
門婦人,不由得對她的仗義之行覺得既感動又欽佩:「曹姨娘有你的關照,真正
是運氣,她能保住這點子東西,全靠少奶奶你的慈悲,不然費的事就大了。」

四少奶從旗袍的大襟上抽出一絛瑞士紗的手絹,輕輕在唇邊印了一印,又從皮包
裡掏出了一面鑲鑽鏤花金殼小粉鏡和一支露華濃口紅,略略補上一點粧。然後才
說:「曹姨娘把老太爺服待得好好的,也有廾多年了,做兒子的不知感謝,還要
把她清光,就連四少爺也看不過去。不過我們做的這件事他並不知道。」

「我家老爺也不曉得這件事。不必提。這些個老爺還不如你我二人。」

胡九爺的「百日」在靜安寺放焰口超度。過了幾日,又逢胡九爺的冥壽,胡宅又
是一番忙亂。上海的七月已是溽暑蒸人的天氣,紫晶坐在靈堂裡的雲石紅木太師
椅中摺「元寶」,祇聽見周姨太在一旁一面拍著一把蒲扇,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
今年的天氣熱得這樣早,夜晚摸到銅床架都還是溫熱的,要不是每天下午的一場
大兩衝散熱氣,人不熱得中暑才怪哩。「是呀,」紫晶介面道:「過兩天我倒是
想回常熟鄉下去風涼風涼。」

紫晶離開胡宅時,祇帶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房中的古玩擺飾和衣箱中的皮貨
綢緞一概原封不動地留著,和往常回鄉探親並無兩樣。胡宅的當家人二少爺是個
厲害的角色,平日對幾位姨娘不假詞色,唯獨對父親的這位寵妾另眼看待。這次
為了還債,紫晶交出了在「大東源」的存摺,為數相常令人滿意。做為當家人,
二少爺特地命胡九爺生前的老僕胡興護送紫晶回鄉。

分手前,四少奶到紫晶房中道別,紫晶趁眼前無人,塞了一個金鎖片給她,祇說
了一句:「少奶奶你要保重,我立了秋就回來。」其實,兩人心中都明白紫晶此
去意味著什麼。

* * * * * * * * * * * *

抗日戰爭期間,流通了十多年的法幣在國民政府通貨膨脹的壓力下一再貶值,終
於崩潰。政府在四十年代初期,為了維持幣值,在民間發行簡稱「關金」的海關
金單位兌換券,以一比二十的兌率與法幣並行流通。抗戰勝利後,物價不僅未下
降,反而更肆無忌憚地猛力上漲。通貨膨脹越劇烈,法幣貶值越快速,一般市民
急於囤積大米、食油,有辦法的就搜購黃金和美元。在全國面臨經濟崩潰的狀況
下,美元的兌換率高到一萬兩千元法幣兌得美金一元。價四十年代末,國民政府
再度施行幣制改革,全國各地的「中中交農」四大銀行 (中國、中央、交通和中
國農民銀行 )發行「金元券」,以一比三百的兌率取代了那不值一文的法幣,並
且大量搜收黃金和美元。然而幣制改革必非經濟改革,「金元券」發行不到一年
,物價又上漲一百多倍,簇新的鈔票形同廢紙,換去了黃金美鈔的人們頓時傾家
蕩產,早已不流通的銀元又紛紛在坊間出現,「金元券」也澈底崩潰了。從光緒
十五年發行銀元起,到這一片混亂的紙幣時代,前後六十年,中國的經濟是病入
膏肓了。

在通貨膨脹最嚴重、幣制最混亂的時期,吳三太太病重,紫晶回到了上海,在法
租界垃斐坊租下一樓一底。這所謂的「衖堂房子」和愚園路胡宅的格局之不同,
不啻天壤之別,然而紫晶安之若素,至少對吳三太太是可以隨時照應的。

吳三太太臥病在床已有半年之久。自從把黃金和美元兌換成金元券,吳伯衡的景
況已大非昔比。未滿一年,金元券貶值後,吳伯衡幾乎傾家蕩產,一家生活頓入
困境,各房兒孫分開居住,三太太所出一子,經人介紹,遠赴香港謀生,吳伯衡
的生活全靠吳三太太變賣衣物首飾維持。耄耋高齡的吳伯衡經此巨變,中風癱瘓
,在三太太衣不解帶地服侍下,苟延殘喘,半年後,畢竟熬不過去,在一天清晨
鬱鬱而終。三太太也終於因為操勞過度而病倒。紫晶聞訊趕來,在病榻前看到吳
三太太髮亂鬢蓬、面型浮腫,全無往日挺括幹練的光采,不免暗暗拭淚。在舉家
遭難之際,患高血壓症的吳三太太看到紫晶到來,有如久旱逢甘霖,追撫往日,
更是百感交集。就這樣,紫晶每日到吳宅視疾,為吳三太太梳妝盥洗,代替吳三
太太操持家務。

這一天,唯一留守吳宅的僕婦老張媽跩著一雙「解放腳」來到吳三太太房中報告
,收買舊貨的瞎眼阿福叫來了,等在廚房裡。吳三太太指著條桌上的一件宣德青
花海龍紋大扁壺,掙扎著坐起身來說道:「叫他看看,」紫晶沒想到吳宅的景況
已經窘困到必須和收舊貨的打交道,就說:「姐姐,這樣好的古董,不能三文不
值二文的賣掉…」吳三太太祇對老張媽揮手,意思是趕快拿去給阿福。紫晶見狀
,衹得對老張媽說:「祇能讓他看一看,估估價,千萬不能讓他帶走。」想想不
妥,又說:「叫他到堂屋裡等我,我來問他。」吳三太太點點頭,靠回枕頭上,
疲憊地閉上了眼。

到了樓大,衹見一個獨眼的紅面胖子,拎著一把稱站在堂屋裡,看到紫晶,微微
躬下身子,不敢正視。老張媽捧著宣德扁壺,剛要遞上,阿福卻說:「格能好格
貨色,吾賣弗出去的,人家要當是贓物看的。」說完便要退下,紫晶叫往:「等
一等,你看這副鐲子好賣嗎?」說完便退下左腕上的一隻白玉鐲。阿福接過玉鐲
,拿到窗口對著亮光一照,便說:「拿到『祿寶齋』去,價錢要好交關。」說完
把玉鐲交還給紫晶。

紫晶帶著宣德扁壺回到吳三太太房中,將阿福的話告訴了她,三太太木然地看著
窗外,嘆了口氣,祇無力地說了一句:「坐吃山空。」

不久,國民黨的軍隊撤退,市面一片混亂。舊租界中較寬大的民宅中,不是住進
了士兵,就是鄉下來的難民。這一天,吳宅裡突然住進一隊大兵,三太太一個婦
道人家,不敢露面,躲在樓上房中,祇得叫老張媽把阿福叫來,由他在樓下應付
。也幸虧有阿福和老張媽雞蛋麵條殷勤接待,夜晚又有阿福澈夜把守在樓梯口,
這班大兵未敢蠢動,住了兩天後離去,然而吳宅的存糧被消耗乾淨,樓下的糟塌
更不待言。三、四天後,市面較為平靖,紫晶由房東的大兒子兆興陪同,來到吳
宅。吳宅樓下污穢不堪,三太太正在指揮老張媽清理,見了紫晶,抱頊痛哭了一
場,然後斷然地說:「這裡住不得了,不走不行了。」紫晶詫異:「你要走到哪
裡去? 」

「香港。」

「香港?」紫晶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去找毛毛?」

「我們到毛毛那裡住住,等太平了再回來。」三太太看向紫晶:「你一個人留在
上海我不放心,我一個人走這段路也要靠你照應。四妹妹…. 幾十年下耒,我們
是相依為命了。」說著伸出略為顫抖的手緊緊抓住紫晶。紫晶抽出手絹拭淚,眼
前的素琴阿姐是如此的臃腫虛弱,當年白裡透紅的臉龐、清脆爽朗的笑聲,被歲
月磨滅成灰暗浮腫的病顏和斷續無力的喘息。逃難到香港是又費錢又費時的事,
何況僅那三天的火車路程就不是素琴能承受的。然而素琴堅強果斷,做事一向有
根據,現在病體雖弱,還不至於寸步難行,趁此時看到親生骨肉也是一個安慰。
紫晶心中有數,對素琴而言,此時此境,她們母子團圓是多麼重要。

於是紫晶著手準備啟程。但是兩個婦道人家從未出過遠門,一時也無從開始,結
果還是把阿福找來商議。阿福人頭熟,找到了一個所謂的「黃牛」來負責她二人
的旅程安排。三太太的兒子也約好到廣九邊境的羅湖來接人。就這樣,光是給黃
牛的「腳錢」就十分可觀,更何況車票和隨身所須的用度。兩人算了半天,紫晶
決定暗自前往「祿寶齋」珠寶古玩店跑一趟,把那對白玉鐲和一隻奧米茄鑽石掛
錶變賣折現。

雖然正值改朝換代的亂世,大上海卻還照舊有人炫耀著自已的財富,馬路上不時
有衣著入時的仕女穿著皮大衣、踏著高跟鞋招搖過市。大小商店裡照樣人來人往
,彷彿祇有銷費一途才能避免繼續受到通貨膨脹的鞭撻。紫晶在房東的小兒子兆
根的陪伴下,沿著馬斯南路走向座落在霞飛路的「祿寶齋」。立冬天氣已經頗有
寒意,路邊的各水果店此時付帶出售糖炒栗子,處處散佈著熱騰騰的香氣,直勾
得兆根瞪著圓圓的眼睛吞口水。紫晶看了,不免莞爾,從手絹包裡掏出一張鈔票
,讓兆根自已進入水果店買了一小包香噴噴的「良鄉」栗子。十三、四歲的兆根
歡天喜地的托著栗子,捧給紫晶。紫晶笑著搖頭:「你吃吧,我不要。」兆根這
個小囡善解人意,使她想起馥荔院裡的小金哥。逢有事,差金哥通通風報報信,
頂牢靠。

「祿寶齋」的店堂裡空空蕩蕩,夥計們見來了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身邊是
個身穿舊布棉襖的「小癟三」,便泛泛的看了一眼,也不起身招呼。紫晶正要開
口,衹見後面走出兩個身穿長袍的人,為首的那人側身而行,彷彿對後面那人唯
唯諾諾,十分恭敬。後面那人手裡拿著一頂西式氈帽,扣在胸前,身材略略發福
,卻還挺拔。紫晶把兆根拉過一邊,免得他擋路,一面回過臉去,避開他二人的
視線。豈知那二人看到了這一婦人,便都目不轉睛的盯住看。為首的那人詫異的
問道:「咦?啊是胡太太?」後面那人幾乎是同時開口:「曹四小姐。」

紫晶一驚,這是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稱呼,有誰會知道呢?回過身來,才認出
前面那人是「祿寶齋」的陸老闆,後面那人竟是十多年不見的虞仲周,而他竟還
記得她的本姓。紫晶忽然覺得兩眼微微發熱,低聲應道:「陸老闆,虞先生。」

陸老闆和仲周停往腳步,三人對望,一時都楞在那裡。夥計們見狀,便都站起身
來,一改方纔那狗眼看人低的腔調,有那機靈的越發知道這位堂客來頭不小,急
忙觀察陸老闆的眼色,聽候吩咐是否要將客人請入帳房議事。果然,陸老闆哈下
腰,往後伸手讓出一條路來:「胡太太,裡廂請。我即刻就來。」仲周讓過一邊
,目送紫晶擦身而過,一陣幽香隨人飄去,目送她的背影,在沉暗的窄道中,祇
看得見她髮髻上插著的一支白玉挑簪。

紫晶領著兆根隨夥計來到帳房,在一張四角包銅的皮面大寫字檯邊的紫檀椅中入
坐。乖巧的兆根把未吃完的炒栗子揣進棉襖的口袋中,一雙圓眼晴送過詢問的眼
光,指指棉襖的大襟,紫晶對他搖搖頭。此時,荼房送過蓋碗茶、一碟荔枝、一
碟桂圓,夥計抓了一把桂圓塞給兆根。兆根看這人前倨後恭,有些討厭,便把雙
手扳在背後,偏不理他。紫晶佯做不見,那人祇得放回桂圓,在一旁垂手侍立。

紫晶打量這間賬房,想到和仲周的不期而遇,不免回憶到當年在「三合錢莊」存
銀票的情景。那也是在一間賬房裡,年代雖久,仲周低沉渾厚的聲音和他溫文而
認真的態度卻還是記在心裡的。那時節,仲周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素琴阿姐錦
心繡口,八面玲瓏,自己正值窈窕風流的花樣年華,今天,仲周的風采已不比當
年,素琴老病交迫,而自已對浮華世界早己心如至水,每日衹誦經拜佛而已。世
事無常,反掌之間,人都好像深秋的落葉,在片風絲雨中漸漸朽爛。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陸老闆才匆匆轉回賬房,一面向紫晶寒暄,一面揮手叫夥計
退下。在寫字檯前坐定後,方問道:「胡太太有啥指教?」紫晶對兆根招招手,
一面答覆陸老闆:「有兩樣東西請你看看。」往日祇有陸老闆把新款首飾送至胡
府,隨紫晶挑選,紫晶是從來不涉足「祿寶齋」的,今日,紫晶屈駕光臨,主客
之間都有些尷尬。

兆根走進前來,解開棉襖的對襟,從貼身的衣袋中,取出一個黑絲絨小包,雙手
交給紫晶。紫晶解開絲絨包,取出白玉耳環、白玉手鐲各一對、奧米茄鑽錶一隻
,放在陸老闆送上的紫紅絲絨墊上。這一套白玉首飾有深紅的絲絨托著,越發顯
得晶瑩可愛,在燈光下,圓球型的奧米茄鑽石掛錶光芒四射,華貴非凡。陸老闆
祇一眼就認出這隻鑽錶本是「祿寶齋」所售,今日又由胡家的姨太太售回,未免
嘆了一句:「東西倒全是好東西,衹可借市面太差,胡太太現在拿出來,恐怕要
吃虧的。」

紫晶答道:「這是我親戚病重,要用錢,我是幫她一把。請你說個數目。」陸老
闆不再多說,掏出鑰匙,打開保險箱,拿出五百萬元現鈔,當面點清,包在一張
舊報紙裡,另外找到一隻網袋裝好,雙手交給紫晶:「千萬拿好,我叫夥計送胡
太太回去。」說完,把首飾放進保險箱,將黑絲絨包也交還給紫晶。紫晶沒有想
到這幾件首飾可以賣到五百萬元,覺得不解。陸老闆也不多言,衹恭恭敬敬的送
紫晶和兆根坐上一輛停在店門口的黃包車,不由分說,就指派隨從的夥計務必妥
為護送。

陸老闆目送紫晶的車輛消失在華燈初上的霞飛路後,才回到賬房。虞仲周已經等
在那裡,一看陸老闆進來,送上詢問的眼光。陸老闆對他擺擺手,重新打開保險
箱,取出首飾,仍然放在紫紅絲絨墊上,推向仲周。仲周看到白玉耳環,不覺取
過來捧在掌心,低聲問道:「一共付了多少錢?」

* * * * * * * * * * * *

霞飛路上車水馬龍,路旁的商店、餐館、咖啡廳亮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拼足勁
道要展示不夜之城的光采。兆根坐在黃包車上,眼睛跟著各色的霓虹燈轉,順手
從衣袋裡掏出炒栗子,問紫晶要不要,紫晶緊緊摟著陸老闆交給她的網袋,眼睛
凝視著前方,對兆根的問話沒有聽見。她的心思被在「祿寶齋」的情景絆住了。
在首飾商之中,陸老闆是比較忠厚的,胡九爺在「祿寶齋」花的錢當然十分可觀
,祇是沒有料到在市面如此不景氣的時候,他竟能出這樣的高價收買那幾件首飾
。車身隨車伕規律的步伐一上一下的顛動著,在沉思中,與仲周的邂逅也一幕一
幕的重現在眼前。自從在「三合錢莊」相遇,就對他一直若有若無的思念著。今
天的巧遇使她忽然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是多麼孤單,尤其是這段日子中經濟上的艱
難和素琴的困境,都必須一力承坦,在這種時候,一個可靠的男人精神上的支援
,是多麼重要,而仲周正是這樣一個男人。當然,紫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翌日,紫晶照例來到吳三太太家,把昨天遇見虞仲周的事告訴了她,對赴「祿寶
齋」的事卻隻字不提。吳三太太聽說她遇見仲周,便特別有興趣,微笑著說:「
他還是那樣盯住人看,不放鬆嗎?」三太太不說「盯住你看」,衹說「盯住人看
」,便顯得顧到了紫晶的面子,話說得有技巧。果然,紫晶祇覺臉頰發熱,走進
一個背光的角落,才說:「都這個歲數了,怎麼會?」然而,她確確實實記得,
在擦身而過時,他的目光是跟著她的。

吳三太太卻不放鬆,又說:「我還記得在錢莊見面的那一次,他那個木頭木腦的
樣子,我無意說了一句,你還生了氣,多久都不理我。過了大半年,你要嫁到『
裕豐成』朱家去了,又悄悄的說,朱家老六長得是不差,就是不如虞仲周體面。
你說過這句話沒有?」

「體面又怎麼?人家早就有了太太,我們這種人想都不要想。一樣是嫁人,我們
祇好….. 」

「就是這句話囉,這些年來,你的心思一直在他身上,我都曉得。」吳三太太過
去拉住紫晶的手:「緣起緣滅,根本是注定的。」

紫晶看她認真的模樣,立刻把話岔開:「說到哪裡去了?我還有正經事告訴你。


豈知吳三太太彷彿沒聽見,繼續說道:「不過,就算配不起來,有這份心思,比
沒有好。」

紫晶不免詫異:「姐姐,你不是不曉得,我跟他根本沒有見過幾次面….」

「情緣不是姻緣,何必多見面。」

紫晶抽開了手,走到三太太梳妝檯前坐下說:「姐,還是早點預備行李吧,我已
經叫阿福去買火車票了,買到哪一天就哪一天動身。毛毛那裡早點寫封信去吧。


「別的東西不必多帶,那個宣德壺是要帶去的。他老子死後,毛毛什麼都沒有拿
到,這個壺就給他吧,反正也賣不掉。」三太太嘆了一口氣,回到床邊坐下。

* * * * * * * * * ***

大陸政權改制之初,各行業中頗有不少身份特殊的人物,遷居香港,對訢政權的
發展採取觀望的態度。此中不乏著名人物,從上海名人杜月笙到四大鬚生之首馬
連良等都屬此輩,金融界的名人赴港避難的更不乏其人:「三合銀行」的陳總經
理就是其中之一。新政權建國之初,就有這種名人外流的現象,而且人數頗多,
當然是有礙國家名譽的事。於是國務院頒佈指示,各重要單位凡有要人在港滯居
不歸者,必須選派幹員赴港勸歸。就這樣,仲周在一九五二年春,啣命赴香港勸
說滯居在港的陳總經理返滬。

仲周與陳老總週旋數日之後,正準備回滬述職,卻在上海總會酒店碰到了當年打
撲克的搭子沈練川。多年不見,沈練川還是紅光滿面,祇是頭上已華髮叢生了。
練川看到了仲周,不由分說就要拉到家中喝酒,仲周對香港十分好奇,正想瞭解
本地情況,練川的邀約來得正好。

練川住在九龍太子道的一棟小公寓裡,這一帶住的多半是「上海人」。衹要不是
廣東人,香港人就稱之為「上海人」,所以這一帶也住著來自其他各地的人。

仲周的到來很令練川興奮,這幾年來,練川做洋行生意,頗受到本地的一些廣東
朋交的幫助,現在發達起來了,正需要人手,所以刻意吩咐妻子交待娘姨做幾個
精緻的小菜款待仲周。仲周進門後,練川叫妻子出來相見。沈太太是個瘦小的廣
東女子,卻生來一副粗壯的喉嚨。看到了仲周,很熱情的接過他的衣帽,隨即打
著廣東官話,叫練川請客人到「奧非洗」裡去坐,一面打開壁櫥掛起仲周的大衣
,一面頭也不回地喊道:「啊–阿珍啊!倒荼啊!」

練川把仲周帶進書房,也就是沈太太所謂的「奧非洗」,請他在一張皮沙發中入
座,然後送上一廳駱駝牌的香煙,仲周取了一支,練川叭的用打火機替他點燃,
自己也點了一支。頓時,書房中香煙裊繞起來。

正聊著,衹見沈太太親自捧著一個茶盤,奉上兩杯茶,一面嘀咕著:「我們的工
人要煮□,分不開身,不好意西啊,虞先生,要你等那麼久。」

仲周連忙站起身來,接過茶。沈太太匆匆忙忙一轉身又出去了,練川看著她的背
影,有些尷尬的說:「我內人人是還可以的,對我也不錯。我大概是跟廣東人有
緣份,在上海一輩子打光棍,來到香港就碰見了她。她替她父親管了二十多年的
賬,當了老姑娘。我大概來得正好,認識了就結婚了。」

有情人未必成眷屬,有緣人才能成眷屬。看樣子,練川到了這個歲數,先有了緣
,又有了情。仲周竟有些羨慕。

沈太太又進來了,這一回是問練川要飲哪一種酒,有花彫酒、威士忌、白蘭地、
法國紅葡萄酒、德國白葡萄酒、日本白鶴清酒、台灣來的金門高梁、還育美國「
杯走」。哩哩囉囉一大串,仲周覺得好笑,祇得端過茶杯,喝了一口茶。練川很
有耐性地站起身來,仲過手臂擁住妻子的肩頭,兩人一同朝外間走去。仲周聽見
他用國語對妻子說話,語調很溫和:「不是告訴過你嗎?喝酒要看吃什麼菜,像
今晚…. 」

像今晚就喝花彫,因為吃的都是江浙菜。練川搓著雙手,興沖沖地回到書房請仲
周入座:「酒燙好了,吃飯,吃飯,都是家常菜,我們這個新娘姨燒的是一手好
菜,否則我也不敢請老兄移玉寒舍。」仲周謙虛了一番:「豈敢豈敢,練川兄精
於饌食是出了名的,今日辱承寵邀,到府叼光,乃吾儕之大幸也。」說罷二人相
視大笑。

沈太太正在將一碟紅澄澄油亮亮的醬鴨擺在餐桌上,見二人進來,笑嘻嘻的對練
川說:「你們講那麼多,菜要冷了。來、來、來,夷先生解邊坐。」這是一個背
對廚房的位子,雖然隔著一扇彈璜門,客人坐在這裡是不會看到廚下忙亂的景像
的。仲周依言入座,見桌上衹安了兩副? 筋,便客氣地問沈太太何以不同座,練
川一面為仲周斟酒,一面說:「她還要幫著做下手,我們先來吧。」

練川在餐桌旁另設一張茶几,上面擺著一隻小電爐,專門為了暖酒而用。仲週一
面吃菜,一面聽練川敘述自已三年來在香港的情況。練川講得很詳細,並且一再
鼓勵仲周來香港定居。他說的理由都很正確,尤其是他以「局外人」的立場,對
國內的情況發表了一些令仲周覺得驚異的看法。然而,仲周對香港印象雖然很好
,此行的任務畢竟是勸歸,遷居香港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更何況自已上有
高堂,下有幼孫,中間四房兒女都還靠他津貼家用,家累之重,已是動彈不得。

就這樣,賓主二人慢斟淺酌。仲周因為明日就要啟程返滬,覺得以適可而止為佳
,練川也不勉強他,酒興已盡,便對著廚房大聲說道:「思柳,上飯吧。」廚房
裡有人答應了一聲,過了半晌,彈璜門被推開了,一個身穿白府綢衫黑布散腿褲
的娘姨端著一個紅漆木盤,上面放著兩碗熱騰騰的白飯,衹見這娘姨垂著眼,把
飯碗奉上,拿起紅木盤轉身就走。仲周看這娘姨眼熟,卻不便正面直視,待她閃
進廚房,彈璜門在她身後一閉一開,才發現她的髮髻上也插著一支白玉挑簪。

練川看到仲周轉過身去盯住廚房看,再轉回身來,面色慘白,覺得事有傒巧,便
問道:「怎麼,仲周兄…」仲周對他擺擺手,又回頭去看了一眼,才低聲問:「
這個娘姨不是胡九爺家裡的嗎?」

「胡九爺?」練川不解,也小聲問:「哪個胡九爺?」

「早年開『大東源餞莊』的,後來死在『大世界』的胡錦於。」

「我祇聽說過這件事,從沒見過胡錦於,原來是他。」練川指指廚房:「思柳祇
聽說她流落在香港,有個風癱的姐姐靠她養活…」

沈太太用托盤送出一隻小砂鍋,裡面是「醃篤鮮」。一看練川和客人神色語氣與
先前大不相同,便也壓低了嗓音,朝廚房呶呶嘴:「你們在講她嗎?我看她一直
在注意聽你們講話,臉色很難看,是怎樣了?」

「虞先生認得她,她也一定認出了虞先生。」練川對妻子說:「她男人活著的時
候在上海是個大戶。」

「我祇聽說她和她姐姐從上海來到香港找姐姐的兒子,後來姐姐死了,她姐姐的
兒子跑到台灣去了,她害怕回上海會被抓起來,又沒有錢了,就出來做工人了。


仲周祇覺得一陣陣的熱氣往身上襲來,可是手腳卻又發涼,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練川見狀,便叫妻子打一個濕毛巾來,又親自到廚房去替仲周倒了一杯熱茶。此
時,仲周已解開領帶,打開了窗戶,站在窗口吹風。沈太太送上毛巾,連忙把窗
戶關上:「這樣吹風要生病的。」並示意練川陪仲周回書房去坐。

回到書房,練川說:「我在廚房看到她在擦眼淚,你認得不錯。真沒有想到。」

仲周陷進皮沙發裡,輕聲說:「不會認錯的,我四十年前就認識了她。」練川見
狀,尤其是仲周方纔那驚異得不能自已的情形,令他心中略有所感,便問道:「
要不要叫她出來見一面?」

要不要見一面?四十年來,自已夢寐以求的就是正式同她見一面,祇再看一眼她
那清澈如寒泉的明眸就夠了。現在呢?見面嗎?這數年間的兩次邂逅,她的環境
每況愈下,她會願意見面嗎?

「不必了。」看到練川眼中的許多疑問,便又說:「雖然認識了四十多年,我對
她也念念不忘,可是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玉釵掛冠,羅袖拂衣』,我是一直
沒有這個福份。練川,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以後…. 以後就託你和嫂夫人代為
關照她一點吧。」

開往羅湖的列車拖著車廂駛出了尖沙咀車站。回程的火車上空空蕩蕩,跟來時的
擁擠噪雜全然不同,在仲周的這節車廂裡衹有幾個身穿人民裝的新貴,自顧自冷
漠地聚在一起。仲周樂得不於敷衍,一路上衹緊閉雙眼,顯出旅途勞頓的樣子。
紫晶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眼前,那含情脈脈的明眸縈繫心懷數十年,昨晚在她眼
中捕捉到的卻祇是驚異和羞慚。仲周覺得愧對紫晶,也愧對自己。

兩天後,就會回到家人的身邊,重新在他們的生活中當起各種不同的角色。數十
年來,對擔當這些角色,仲周自問是盡了力了。



Phyllis Liu
Nov

早秋

早秋        作者  丁廣馨


早秋的夕陽像一片金色的薄紗,輕輕地飄落在溫哥華。那兒的楓、橡
、榆、樺、柳,以至常青的杉、樅、柏,也都淡淡地蒙上了一層金粉
,映著亮麗的藍天,在微風中顫動著。

駱遠青飛到這山明水秀的城市後,乘著旅館的小巴士來到橡樹街大橋
,往北對著連綿的青山緩緩駛去。路上車輛雖多,卻行駛有序,忙而
不亂。右邊經過一大片翠綠的草地,沿邊是一排半高的小楓樹。祇見
那樹上的楓葉金綠相間,那金色的葉子在微風中輕快地飛舞著,彷彿
要盡快掙脫綠色的羈絆,直跳入你的眼裡。遠青看得出神,不禁轉過
頭來目送那十幾株小楓樹漸漸遠去。雖然在台灣的四十年沒有見過楓
樹,近年趁旅美之便,倒也看過幾回。不過,像這樣恣情歡躍的小楓
樹,還是第一次看到。

溫哥華也是第一次來。來的主要目的是看看九年多未見的兒子以安。
上次見面時,以安才十六歲,隨著母親回台探親,父子二人相聚了一
天。在這之前,就是以安六歲,遠青與美凌分手的那一年了。想到這
裡,遠青不覺苦笑了一聲。自己親生的兒子,十年才見一次面,其間
雖也接到過照片,每次相見卻都得承受不可避免的震撼 — 情緒的震
撼和視覺與感覺上的震撼,都讓他難以承受。六歲那年,以安童音未
改,身高不及四呎。十六歲那年,聲音變了,人也變了,變得沉默寡
言,個子又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細高條兒,長手長腳的。遠青難過了
半天,這親生的兒子,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長成了一名陌生的男丁了,
倘若在街頭相逢,衹有子認父,父是認不出子來的了。今年相見,不
知又變成什麼樣。

不知不覺,車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巴士又駛上一座新建的大橋。橋的
右前方有一座龐大的白色圓罩,像一張巨大的白床。司機指著它對乘
客們說:『這是體育館,才三年新。』說完,又遙遙指向更遠的右方
說:『看到那大高爾夫球嗎?那是兩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世界
博覽會展覽中心,現在改成為科學館,很受小朋友歡迎。這座坎比大
橋北邊的土地都曾經是博覽會的場地。』

車外的燈光多了,天色己經由清亮的藍轉變成沉靜的紫。右方的科學
館滿佩燈光,像一枚沾滿了小金珠的高爾夫球。左方的天邊一片到底
就是太平洋,此刻披著一抹深紅的晚霞,讓墜落的夕照鑲上了一道金
邊。華燈初上的溫哥華竟是這樣的嫵媚。

巴士穿過一條擁擠的單行道,右轉來到了寬大的柏拉爾街,停在一家
新穎的大旅館門前。

進得門來,頓覺氣氛高雅閑靜,雪亮的大理石地板直通櫃檯。櫃檯後
,一位棕髮的服務小姐甜甜地微笑著,輕脆悅耳的英文和遠青較熟悉
的美式英語似乎沒有什麼區別。祇見她很快地打出電腦資料,甜甜地
說:『駱先生,單人房,無煙,九三二室。這是您的鑰匙。希望您旅
途愉快。』遠青接過『鑰匙』,原來是一張印有暗碼的小卡片。小姐
又說了:『把卡片插進門上的小縫就能開門了。』說完又拋來甜甜的
一笑。

房間並不大,但色調素雅,設備及用具的品質都屬上乘,觸目所及,
一切都令人感到精緻而舒適。浴室尤其因嵌著大理石而亮得刺眼。浴
室門外有一個小小的冰箱,打開一看,裡面一小瓶一小瓶的硬酒軟酒
琳瑯滿目。遠青並不嗜酒,而且心裡有數,這是開一瓶算一瓶錢的,
便關上了冰箱。

脫下上衣,鬆開領帶,坐在床邊打電話給以安。鈴響兩聲,聽到一個
男子的聲音說英文:『我是依恩駱,請留下姓名和號碼,我會盡快回
電。』遠青正在等待電話發出的尖銳笛聲,卻又聽到以安用中文說:
『爸,如果是你,請在十一點鐘以後打來,我現在還在學校。』

研究生就這麼忙,遠青心裡想,就連十年未見的父親到了,也得等到
半夜才說得上話。等就等吧,遠青接著又撥了另一個號碼,是三十多
年前的老同學王蕙芳、楊尚生夫婦的電話。

這回一試就通,而且蕙芳正在等他的電話,鈴聲一響,她就接了,嘹
亮清脆的京片子飄了過來:『到啦?我就說準是你!住哪家旅館?幾
號房間?我這就來。尚生還在事務所,我會打電話叫他直接去。你可
別動啊,遠青!』遠青笑道:『我動到哪裡去?你自己開車來嗎?慢
慢開,我跑不了。』隨著蕙芳的聯珠炮,遠青的聲音也漾溢著歡樂,
迫待與老朋友相聚的興奮湧上了他的心頭。

喜孜孜地洗了一個澡,灌下一杯果汁,看看時間,決定下樓去等。正
要開門,聽到門上剝剝有聲,開門一看,原來蕙芳的先生楊尚生己經
到了,遠青十分驚喜:『啊,尚生兄,這麼快!請進,請進!』

尚生笑呵呵地說:『我的辦公室就在前面不遠,走路就到了。蕙芳還
要有一陣子,她車開得慢,又要找停車的地方。』

老友寒暄,兩人的聲音都很大,尚生忙跨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兩人
握手歡敘,遠青要開冰箱取酒,被尚生攔住:『不喝,不喝,』他拍
拍肚皮:『等一下吃飯再喝。』

遠青轉身開了衣箱,取出一瓶酒來:『你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這個送
你。我也沒化錢,人家送的,一留就留了七、八年。』

尚生接過了酒:『酒我是收下了。酒量現在差遠了,老婆、女兒都管
得兇。』

『你女兒多大了?』

『我有兩個女兒,都二十多了。老大結婚後住在多倫多,老二在維多
利亞省政府工作。』

『真快。』遠青介面道:『大的叫小芳,是吧?我還記得她小時候的
樣子,大眼睛,很可愛。她好像比以安大一點。小的我沒見過。』說
著看看手錶,又說:『現在是六點二十分吧?在飛機上換的時間,不
知對不對。差不多了吧,我們下去等蕙芳吧?』

尚生看了手錶說:『還早,還要找地方停車,至少還有二十分鐘。』

於是,遠青從西裝上衣的內袋中取出飛機票,對尚生說:『那我就拜
託你一件事:我要把回程的座位劃好,勞駕你替我打個電話。我的英
文不行,每次一到外國,第一件事就是託人打這個電話,把位子弄定
了我才放心。』

電話打完,諸事定當。兩人到了樓下,一出電梯,就看到蕙芳迎面而
來。尚生訝然:『你這麼快,車子好停嗎?』

蕙芳一面與遠青握手,一面笑著說:『就這幾分鐘工夫還找地方停車
啊?打著黃燈吶,就在大門口兒。』接著又對遠青說:『我一算,我
們有二十一年沒見了,你沒怎麼發福,頭髮也沒白,一點兒不顯老。


遠青覺得有些靦腆,很久沒有被女人的視線這樣澈底地掃瞄過了,同
時也不免客氣一番:『老了、老了。你們二位才年輕,尚生兄發福了
,你是越來越年輕了。』

遠青在櫃檯交還『鑰匙』,洋小姐伸出纖纖玉指,夾住了卡片,又甜
甜一笑,送了回來:『你自己收好。』

三人走出旅館,尚生的目光朝著停在門口的幾輛車一掃,便走向自己
的車子,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坐進駕駛座。蕙芳開了右邊的車門,
請遠青入座:『你是客,坐前座兒!』

尚生一面開車一面說:『溫「鍋」華沒有好的外省餐館,廣東菜倒是
不錯,都是香港請來的廚師主持。今天我們就吃廣東菜。』

到了一家佈置很雅緻的粵菜館,經理迎上前來,操著粵語打招呼:『
楊先生,來了,楊太。』又對遠青點頭為禮。不用說,這是尚生常照
顧的館子。

一席飯吃得很舒服,菜的確不錯,可與香港媲美。遠青初嚐加拿大啤
酒,香雋可口,看了看商標,記在心裡,尚生注意到了:『還不錯吧
,加拿大土產,就叫它BLUE,差不多所有的館子都有。』

蕙芳問過遠青的行程,嘆息道:『怎麼星期一就走?今天是星期四,
一共才五天,也不多住兩天。』
?
『實在沒辦法,』遠青解釋道:『本來計劃上個月來的,可是飛機訂
不到。台灣要出國的人太多了。要是上個月來,就可以住一個禮拜。
其實,看看以安、看看你們,四、五天也夠了。』

『不夠。』蕙芳斷然說,尚生和遠青聽她如此斬釘截鐵,不免訝異,
臉上都掛上了問號。

『我告訴你,』蕙芳探身向前:『還有一個人。』

『誰?』尚生一時摸不到頭腦,遠青卻心裡明白。

『美凌。』蕙芳白了尚生一眼。

『哦?』遠青雖然心裡明白,聽到了她的名字,仍然感到些微的震盪


『聽說你要來,想見一面,說是有事要託你。』

『她有什麼事託我?』遠青想不通。

『她沒說,口氣是怕你不肯見她,叫我試試看。』

『有什麼不肯見?又不是仇人。奇怪的是有什麼事居然要託我--。』
『我』字拖得很長,十分納悶的樣子。

『肯就行了』蕙芳開了皮包拿出一張名片交給遠青:『她說把這張名
片給你,叫你打電話給她。』

尚生插口說:『她的祕書是說中文的,也是從台灣來的。』遠青感激
地看了他一眼。尚生又黑又矮又胖,卻經常表現出超人的細膩。

接過名片,摸出眼鏡戴上,才看清名片上赫然印著『盧美凌』三個字
。名片的一面是燙金的英文,一面是烤了松香的黑色中文,兩面都印
著她的房地產公司的字號和地址電話等。這張小小的名片接在手中,
竟十分沉手。遠青放下了它,取下眼鏡,輕輕地說:『好吧,我打電
話給她。』

『得!』蕙芳滿意而笑:『我算是忠人之事。』

『你們常見面嗎?』遠青收起名片,不由自主地問道。

『一年也難得見一、兩次,還不如跟以安見得多。她太忙了。我們約
她娘兒倆來吃個便飯什麼的,十次倒有九次是以安一個人來。以安從
小就跟小芳、小華一塊兒玩,這兩年,我們家的丫頭都走了,他也忙
,也不常來,大約兩、三個月才來一次。』

『多虧你們照顧他。』遠青禮貌地說,又問:『小芳結婚有多久?有
孩子了嗎?』

『沒有!說是過了三十歲再生也不遲。姑爺姓江,挺斯文的,什麼都
聽她的。』

『小芳結婚才兩年,』尚生接過了遠青的詢問:『現在的女孩子既晚
婚又晚生。』

『小華呢?有男朋友沒有?』

尚生答道:『男朋友是有的,對像有沒有就難說了。我問過她對以安
怎麼樣,沒想到兩人都沒有這個意思。』

蕙芳接過來說:『喒們中國人說青梅竹馬,這兩個孩子哪懂這個。』

尚生說:『也不是不懂,一起長大的朋友,感情是有的,談戀愛恐怕
不大容易。現在的年輕人總是向外發展嘛,是吧。』

正說著,侍者送上『埋單』,尚生順手取下了眼鏡,拿起帳單,湊在
眼前,仔細地核對起來。蕙芳忍俊不住,對遠青說:『你瞅瞅,什麼
錯都能叫他給逮到。』

『也不是逮錯,』尚生一面掏出信用卡,一面說:『的確有算錯的時
候。』

遠青對尚生說:『讓我看看我們這樣吃一頓要多少錢。我絕不搶你的
。』

『連啤酒、小費,一共一百塊錢,』尚生把帳單遞給遠青看:『跟台
北比怎麼樣?』

『吃不完的,還兜著走。』蕙芳補上一句。

『台北也兜著走。』遠青很快地換算成台幣:『兩千多塊錢,這麼多
的海鮮,這裡便宜。』

侍者收走了信用卡,在等待簽字的時候,聽到鄰桌的中國客人酒酣耳
熱之餘,高談闊論,聲音越來越響亮,引人側目,尚生戲謔道:『我
們廣東人嘛,不要多,兩個就夠。』

蕙芳抿著嘴,笑著瞪了他一眼:『缺德!』竟有些嫵媚的樣子。

遠青這才端詳這兩個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夥伴。尚生五短身材,本來就
不瘦,現在越發顯得胖礅礅的。頭髮黑多於白,但前額己往上推,腦
門發亮,從前的黑框眼鏡換成了銀框,紅光滿面,一望而知是個生活
、事業都順利的中年人。從前尚生吸煙,今天這一晚卻未見他動過一
支香煙。

再看蕙芳。當年,她有個外號叫『小俐子』,針對她那小巧的身段和
伶俐的口齒,是個說話一針見血、不留餘地的北平姑娘。眼前的蕙芳
說話溫和多了,聲音低沉些,速度也慢了些。除了體態隨年齡而發福
,多了一個雙下巴,兩鬢略泛白光外,遠青看不出太多的改變。

轉念想到自己,忽然覺得老了許多,不禁說:『你們二位還是這麼年
輕、這麼幸福,我是自愧不如了。』

『年輕不見得,』尚生看了蕙芳一眼:『幸福嘛,是蠻幸福的。多虧
我們碰到的多半是好人,大致講起來,天時、地利、人「活」都配得
很好。要論事業,我倒應該說自愧不如了。』

蕙芳介面說:『是啊,你現在買賣做得大,是個有聲望的企業家。不
瞞你說,當初你棄文從商,我們還真嚇了一跳。』

遠青嘆了口氣:『唉,那是我一時糊塗。我有個表兄你們還記得吧,
姓單,單于的單。這位老表看我離婚後簡直不像樣子,就說:「我看
你啊,要澈底改革一下。要不就出國,離開這塊傷心地,要不就改行
,脫離以前的生活環境。出國呢?我看你不是這塊料,還是到我行裡
來學學吧。」我那時萬念俱灰,又沒有勇氣自殺,表哥表嫂又天天來
催,好吧,我就到他公司當學徒,一當就當了十幾年。』

『好傢伙!』蕙芳笑說:『人家是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你萬念俱
灰,乾脆「易儒為賈」,真新鮮!』

尚生問:『這許多年來,有沒有碰到合適的對象?』

『我是個保不住老婆的人,』遠青苦笑:『何必再自找苦吃?』

蕙芳正色道:『你那老婆,誰也保不住,怎麼能怪你?我們是旁觀者
清,尚生你說對不對?』

『我同意。不過人嘛,總要有緣,也許遠青的緣份還沒有到。』

閒聊至此,尚生收起信用卡,轉眼看蕙芳。蕙芳說:『後天是星期六
,到我們那兒來吧,好好聊聊。地扯你有吧?』

遠青打開隨身帶的小簿子,指著地址說:『你們住的地方不叫溫哥華
,叫瑞...』

『叫瑞曲門,是個住宅區,你隨時打電話來,我們來接你。』

『太遠了吧?我坐計程車來。』

『你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以安?叫他也來,我給他做涮鍋子吃。』

尚生插口說:『不遠,還是我們來接比較好。』

『那就謝謝了。』遠青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還是老朋友好。我在台
灣除了忙還是忙,跟人來往都是為了生意,除了老表之外,沒有可以
說話的人。』

『退休之後到這兒來吧。』蕙芳起身穿上大衣,朝那桌中國人呶呶嘴
,輕聲說:『你看那一桌,八成兒是新來的。這兩年,從香港來的人
太多了,從台灣來的也不少,打鐵趁熱,你要是喜歡這個地方,就得
早點兒打主意,否則來的人一多,辦手續就慢了。』

遠青未置可否,祇笑笑說:『再看看,再看看。』

X    X    X    X

再一次聽到以安的聲音時,己經接近午夜。以安的聲音充滿了歉意:
『爸,抱歉了。我這學期把課修完,就要申請入博士班了,所以祇好
拚命。我除了睡覺,根本不回來。爸,你好吧,累不累?』十年前的
小公雞嗓音己然變得深沉悅耳。

『剛才快降落的時候,有點疲倦,現在好了。你好吧?生活有規律嗎
?』

『就這樣。覺是回來睡,吃飯就隨便吃。住的地方離校園很近,騎車
祇要十分鐘就到了。』

『怎麼不住在家裡?』

『家太遠,在西溫哥華的半山上。而且媽媽也整天不在家,我還是在
外面吃。』?

遠青不由得一陣難過:『在外面吃要注意衛生。你們這裡環境衛生還
好吧?』

『就這樣。』以安說:『反正沒生過病。爸,你住在哪家旅館?我現
在就過來。』

『我住在「中天」。你騎車來嗎?遠不遠?明天有課嗎?』

『我開車來,不遠,二十分鐘可以到。課每天都有,我選的都在十點
鐘以後,給我半小時,我先洗個澡。』

『以安,不用來了。』遠青心中不忍:『太晚了,明天再說吧,你還
是早一點睡覺。』

『不來我也不會睡,每天都看書看到兩、三點鐘。』以安快速地說:
『本來我就打算明天下午陪你出去????』

『那就講定明天。』

?X   X    X    X

一別九年,眼前的青年長高了,也長寬了。長方型的臉龐,黑裡透著
紅,眉毛很像自己,眼神卻是美凌的翻版。鼻與唇挺直飽滿,倒是像
自己的成份多,遠青舒了一口氣,在以安身上可以找到自己當年的影
子,街頭相逢,仍然有相認的可能。

以安伸出大手,握住遠青的手,另一手臂環到他頸後,擁住了父親,
叫了一聲:『爸!』

『哎,以安。』遠青拍拍兒子的背:『你長大了,啊?長得這麼大!


以安報澀一笑,偏過臉去,踏進房間中央說:『哇!這麼豪華的房間
!』然後又看向父親:『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吧。』

遠青拿起西裝上衣,走向門口。以安說:『不用穿西裝,爸有夾克嗎
?』

父親會意,忙取出夾克穿上。接著一不做,二不休,把皮鞋也換成了
便鞋,笑著對兒子說:『這樣總可以了吧!』

父子倆走出旅館,穿過兩盞紅綠燈,走向路邊的一排停車碼錶,以安
打開一輛半舊的德國製白兔車的車門,讓父親入座。車中很亂,前座
地上有講義夾、一把雨傘,後座上堆著幾本書,一件運動衣半搭在座
位上,地上是一雙球鞋、幾張紙、網球拍、報紙、和幾個空汽水罐。
以安伸進長腿,跨入了鴐駛座:『抱歉!太亂了,沒時間整理。』然
後雙手往方向盤上一拍,問道:『好,爸要到哪裡去?』

『我要到哪裡去?』遠青失笑:『我怎麼知道?』

『那就先去看我的學校,』以安發動了車子,熟練地上了手排檔:『
那一帶風景很好,可以去轉一轉。然後去看個公園,好吧?晚上我請
客,爸希臘菜吃過嗎?』

『沒吃過,』遠青沒料到能嚐到這樣古老文化的烹調,欣然同意:『
不過,不要你請客。爸爸請。』說完拍拍自己的口袋。

小白免對著夕陽朝西奔去,收音機裡播送著寬宏低沉的男聲,唱著『
尋快樂、莫憂愁』。兒子戴上了太陽眼鏡,一面開車,一面東指西指
做導遊。車行一段,祇見他忽然雙手同時向後一伸,抓住毛衣的後領
,把毛衣脫了下來,車子卻依舊畢直地走著。遠青嚇出一身冷汗,以
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白齒:『不要怕,腿長有好處。』遠青這才
發現,原來以安用右腿托住了方向盤,緊緊地抵住了它,口中不由說
:『這樣開車的還沒見過,要是在台北,早就撞上了。』

『不要緊,這是技術。』

小白免飛躍著經過了一條店鋪毗鄰的大街,又轉上一條兩傍種滿大型
橡樹的住宅大路,開始慢慢爬上一段坡度不大的斜坡,內線道裡有一
輛巴士也正往上爬著,卻顯得十分吃力。遠青回頭看到,巴士是十號


父子二人往西行駛了一段,迎面看到一大面潻成原木本色的大木牌,
上書『大學園區』幾個大字。過了木牌,來往的車輛被寬廣的安全島
隔成雙向行駛。沿途兩邊是綠野如茵的高爾夫球場,路邊各有一排參
天的楓樹,巨大的楓葉在微風中招展著。遠青隔著擋風玻璃,仰頭看
那一棵棵的大樹迅速地往後消失。這裡的楓葉綠多於黃,黃葉擠在大
片的綠色中,顯得透不過氣來。

以安說:『這就是校園了。』

『哦?這麼多的樹,還有高爾夫球場。』

『球場不是大學的。建校期間,大學為了籌款,賣出去一部份的地皮
,校園裡有許多私人住宅,也不屬於大學。』

小白兔順著蜿蜒的車道,匆匆跳躍到一個大路口,往右一轉,駛向文
、法學院一帶。以安說:『我帶爸去看我們的系,我有一間研究室。
』文學院大樓巍峨方正,父子二人進得門來,踏入電梯,來到六樓,
走上一條狹長而燈火通明的走廊。走廊的兩旁是一間間的教授辦公室
,各人門口都橫七豎八的釘著表格、字條、和開著口的大信封,裡面
塞著學生的作業,門卻都緊緊地關著,走廊裡也靜悄悄的。遠青這才
想起現在是星期五的傍晚,難怪不見一人。

腳下踏著半新的地毯,來到走廊盡頭,以安掏出鑰匙,開了最後一扇
門,門裡別有洞天,是四間隔出來的小小研究室。

以安又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把父親讓進了自己的研究室。室內一桌
、一椅、一書架,外加一盞檯燈。此外,到處是書本、期刊、紙張和
三、四個咖啡杯。以安捻開檯燈,撥開一大堆的書本和紙張,從書堆
後取出一個小小的照相框,裡面是一張年輕女郎的彩色相片。

相片中的小姐一頭金髮,瓜子臉,眼睛不大,開朗地笑著。以安說:
『她叫愛莉森,我們來往兩年多了。』

『哦?』這突來的意外讓遠青覺得招架不住,幾乎脫口問出:『我怎
麼不知道?』一念之間,還是忍住了這句話,祇說:『很漂亮。是同
學?』話一出口,便覺問得多餘。同學的相片何用這樣鄭重其事地擺
在書桌上?又何用特為拿給父親看?幸好以安正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
一件外套,並沒有看見父親的尷尬。

『不是同學。她唸教育系,今年就畢業,目前在外地實習,否則我一
定介紹你們認識。』以安一面說,一面拾這個、揀那個,又把椅子轉
向父親:『請坐。爸要不要喝咖啡?我去倒。』

看看室內實在沒有立錐之地,遠青說:『不用了。還是???還是到你住
的地方去看看吧,不是很近嗎?』

『是很近,不過,比這裡更亂。』以安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好,
走吧。』順手帶走了兩本書。

小白兔沿著原路跳出了學校的大門,往左一拐,在一幢座落在街角的
住宅樓房前停下。遠青跟著以安繞到住宅的後門,進入了地下室。這
就是以安的住處。

果不其然,地下室裡一房一廳,到處散佈著書、報、毛毯、衣物、鞋
子、和杯盤之類的瑣物。以安一面忙著收拾,一面訕訕地笑著說:『
我警告過你,爸。我的家誰看了都會昏倒。』

遠青不禁笑道:『這麼亂七八糟,你要找東西的時候,怎麼找啊。』
說著,也不由自主地幫著揀東西。父子二人一路揀到臥室。室內,一
張大床上堆著枕頭、被單、睡衣不用說了,床頭地上還覆叩著幾本開
著的書,一本叩在一本上面,一共有六、七本之多。遠青的視線隨著
書本掃到床邊,赫然看到一隻白色的女鞋。以安注意到了,連忙一把
拾女鞋,又在床底摸出了第二隻,諾諾地說:『愛莉森在的時候,沒
這麼亂????』

『她也住在這裡嗎?』遠青這次是脫口而出。

『有時候。』以安窘迫起來,連忙說:『我去煮咖啡。』說完,奪門
而出,逃進小廚房裡。

遠青呆在床前。從女鞋又看到一件掛在門背後、露出半邊的淺藍色女
睡袍,不由得再度感到震撼。兒子非但己經成人,也等於成了家,而
身為父親的,卻一無所聞。不僅如此,對方還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從小到大,兒子的事他始終沒有參予意見的機會,到了婚姻這件大
事上,也毫無置喙的餘地。父親是什麼?既如此,又何必為父?遠青
頹然在床邊坐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初好好地做著父親,一瞬間
,妻離子散。妻離還則罷了,自己的骨肉在成長中的一切事務,也都
在這一瞬間與自己斷絕了關係。十幾年來,獨居早己習慣,始終不能
克服的,是對兒子的想念。同事親友間,孩子們成長過程中大大小小
的插曲,他都專心地注意過,對那些父母的喜悅和憂愁,也都一律感
到羨慕。這次為探望以安而來,目的純粹是為了看看他,並沒有預料
到必須面對這件事實。以安也有成家的一天,早知如此,兩、三年前
就該表示一點意見。即使是離異了的父親,也可以有這一點點的權利
吧。

這樣想著,視線又落在那件淺藍色的睡袍上。兒子二十五歲了,自己
二十四、五歲的日子不正是和美凌如膠似漆的時候嗎?不論結婚與否
,在這個時代,成了年的兒女總要踏上這一步。自己與美凌當年是瞞
著父母,現在的青年男女公開而坦白。祇是,自從九年前父子相見之
後,每年資訊未斷,以安卻不曾透露半句。這本不是大不了的事,可
是,對毫無心理準備的遠青而言,猛然塞到眼前的事實,畢竟還是太
突然了。

在沉思中,隱隱約約聞到了咖啡的香味,聽到了廚房中的響聲。遠青
依聲來到廚房,看見兒子捲起了衣袖,在狹窄的洗碗池前忙著洗杯盤
,兩隻長手倒處甩著水滴,身後的咖啡壺在爐台上剝剝地冒著氣泡。
看見父親進來了,忙遞過一個依然滴著水的杯子,請他自倒咖啡。然
後又轉身找白糖、找牛奶。擁擠的小廚房塞著兩條大漢,頓時,連轉
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父子二人各端一杯咖啡來到客廳,遠青坐在一張摺椅上,以安靠在書
桌邊,兩人慢悠悠地啜飲著熱咖啡。父親端詳兒子,兒子忽然想起什
麼,匆匆走回廚房。遠青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不免又想到,做了父親
的人,離婚就等於離了子女,簽字的一剎那,也就將做父親的權利一
筆勾消了,更何況相隔萬里。這些年來,自己何曾想到過兒子的婚姻
問題?何曾問過兒子?何曾給過他一個開口的機會?

以安端著一盤四個圓型的小蛋糕,來到父親面前:『愛莉森做的「墨
芬」,爸吃一個吧,裡面是藍莓。』遠青依言拿起一個「墨芬」,端
詳了一番,這圓圓的小「墨芬」包在蛋糕紙裡,很像是幼年常吃的「
雞蛋糕」,放在口中一咬,香甜適口。雖然早就聽說過藍莓,這還是
第一次嚐到它的滋味。錠藍色的果子藏在蛋糕中,留下一抹淡淡的藍
,吃在口裡,酸中帶甜。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加上熱騰騰的咖啡,
頓時讓人覺得適意舒暢。

『你們在一起也是件好事,』遠青慢慢地說道:『我看你蠻開心的樣
子。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好,總要能長久下去才行。我是有經驗的
,你也很清楚。現在輪到了你,一定要澈底瞭解後,才能做結婚的打
算。』

『我知道。』以安說:『愛莉森很愛家庭,跟媽媽不一樣。』

遠青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以安直率地解釋道:『媽媽不適合做家庭主
婦,也不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爸你是知道的。』

以安雖然說得正確,遠青卻無法接受他這樣『犯上』的表現。因此,
不作表示,祇轉個話題說:『媽媽要跟我見面,你知道嗎?』

這回是以安吃了一驚:『她要見面?她怎麼知道你來了?』連續兩個
『她』字都拖得很長,遠青微感不悅。

『王阿姨是代言人。昨天王阿姨和楊伯伯請我吃飯,告訴我的,給了
我一張媽媽的名片。今天上午打過電話去,沒講到話,祕書小姐叫我
星期天晚上到一家館子等她。』遠青說著摸出了美凌的名片,翻到反
面,看看自己記下的飯店地址,把名片遞給以安:『鱷魚飯店,在捨
羅街,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我聽說過,很貴的,不是我們學生去的地方。』以安沒接過名片,
祇說:『叫你打電話去,自己又不接????』

遠青打斷了他:『總是太忙嘍,這也無所謂。我反正沒什麼,見面就
見面,去看看有什麼事竟要當面談。』

以安意味深長地看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起身端走了剩下的『墨芬
』,走進廚房。遠青拿起了兩個空咖啡杯,也跟了進去。在狹小的廚
房中,以安的長手伸過來接過咖啡杯,往洗碗池中一放:『差不多了
,可以走了。我先去小個便。』說完,側身擠過父親,離開了廚房。

遠青看看洗碗池,裡面除了兩個咖啡杯外,還有一個未洗的鍋和三,
四個盤子、刀叉、湯匙之類,兩個未吃完的『墨芬』也還坐在櫃台上
,便脫下夾克,捲起袖子,找到一個乾淨的塑膠袋,裝起『墨芬』。
又找到一瓶洗碗精,就用手直接洗起碗來。遠青細細地洗,細細地沖
。這些年來,雖然是光棍,碗是不用洗的,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洗碗
,洗的是兒子的碗,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為兒子做一件事。所以,遠
青情不自禁地全神灌注在這幾個杯盤上,洗得光潔無比。

水放得大,嘩嘩作響,遠青沒有聽到以安回到廚房,還是以安大聲說
:『爸爸洗盤子啊?不用啦!我自己會洗 — 用幾個,洗幾個。』一
面拿起一個洗好的大盤子,故作驚奇地說:『賣洗碗精的要請爸去做
廣告了。看!亮得可以照鏡子啦!』

遠青莞爾,洗好了杯盤,甩甩手。兒子奔進浴室,取來一條毛巾遞上
:『擦手毛巾用髒了,還沒有換上乾淨的。愛莉森不在家,我都是「
滴乾」。』

父子倆回到了小白兔中,又己是上燈時分。遠青看看手錶,才不過五
點半,到底是緯度高的地方。

小白兔把二人帶到第八街,來到那面對著英吉利海峽和柏拉爾海灣的
大斜坡上。遠青放眼望去,祇見對岸山邊闌珊的燈火成片的閃爍著。
順著以安的手,看到市中心的大廈一座座像綴著鑽石一般明亮。再望
東看,以安指著一條火龍似的大街說:『這就是百老匯大街,是市中
心以外最熱鬧的大馬路了。吃希臘菜的地方就在百老匯上。這裡風景
好,夜景更好。到了七月一日國慶日,海灣上放煙火,這條街上擠滿
了人,我和愛莉森也來看過,很壯觀。』

小白兔往東向百老匯大街駛去,來到希臘區,祇見餐館林立。以安指
著一家叫做奧瑞司蒂的飯店說:『這家奧瑞司蒂名氣很大,可是菜不
好,氣氛亂轟轟的。我們去的這一家叫做伐西勒司,小一點,菜是第
一流的,味道好、給很多,雖然是溫哥華的十大餐館之一,價錢很便
宜,所以生意好,是父親管理、母親掌廚、兒女跑堂的家庭餐館。』

進得門來,果然己經有兩三夥客人在排隊等候了。一個黑髮女郎迎上
前來,招呼遠青父子,以安對她伸出兩個手指,女郎會意,指著遠遠
的一個角落說:『祇剩下一張小桌了,你們介意嗎?』

父子二人後來居上,擠過早來等候但人數過多的兩三批客人,隨著女
郎來到一張小小的二人桌。

坐定以後,遠青拿起功能表翻了一下,放在一旁,對以安說:『菜隨
你點,我是鄉下佬,這是第一次嚐希臘菜,不會點菜,不過你們這裡
的Blue 啤酒不錯,我來一瓶。』

『Blue是不錯,』以安說:『不過,吃希臘菜還是喝紅酒好。他們這
家的紅酒有本地產的,也有希臘產的????』

『那就喝希臘產的。』遠青興奮起來:『生平第一次嚐這個古老國家
的菜,也應該嚐嚐他們的酒,說不定還是奧林匹亞山上的神仙留下的
酒方子呢!』

以安笑著說:『好!酒解決了,菜呢?我建議吃烤羊肉,又香又嫩。


『烤羊肉?那太好了。』遠青欣然同意:『以前在北平的時候,到了
秋天,你爺爺就喜歡帶我們去吃烤羊肉,有一家「烤肉宛」專門賣內
蒙古來的綿羊肉,出名極了。』

『不過,這裡的烤羊肉是希臘式的,羊是本地的綿羊。他們這裡還有
一樣名菜,是炸墨魚。』

『哦?』遠青覺得很新鮮:『希臘人也吃墨魚?』

『吃啊,古老的民族多半什麼都吃吧?中國人不是連老鼠肉都吃嗎?


正說著,女郎又來了,熟練地寫下功能表,飄然而去。不一會兒,端
來一瓶紅酒、兩個高腳酒杯,一小籃圓型的黑麵包及一碟牛油。女郎
開了酒瓶,往杯中倒了一點,端給遠青,遠青指指以安,女郎會意,
便端給了以安。以安嚐了酒,表示滿意,女郎這才斟滿兩杯,第一杯
端給遠青,第二杯端給以安,然後將酒瓶和瓶塞端端正正地放好,這
才退下。

佳釀入口,微微帶著一股刺鼻的衝勁,與在加州和歐洲喝的紅酒相比
,遠青覺得它在醇厚中透著粗獷。映著燭光,殷殷紅酒晶瑩欲滴。遠
青順手拿過酒瓶一看,酒叫做布塔瑞,記在心裡,不覺讚道:『好酒
!』

兩人舉杯相碰,在父在子這都是生平第一次,遠青不免感嘆:『你離
開台灣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倒己經能跟爸爸一起喝酒了,啊?
日子過得太快了。』

以安打趣道:『與其在爸面前長大,還不如陪爸喝酒好。長大的過程
中,麻煩一定很多,到了會喝酒的時候,麻煩都過去了,樂趣越來越
多了。』

遠青一面掰開熱得燙手的小麵包,一面笑道:『想不到你也會發表這
麼老成的意見,日子確實過得太快了。』

『我的中文不大好,爸能聽懂,真不簡單。』

女郎端來一大盤希臘式的蔬菜沙拉和兩個碟子。以安將沙拉分成兩碟
,對父親說:『這是著名的希臘沙拉,用的是上好的橄欖油、羊乳奶
酪、橄欖、洋蔥、黃瓜、蕃茄和香料,很好吃的。』

遠青取一小塊純白的羊酪放在口中一抿,祇覺酥中帶鹹,但聞不出羶
氣。生洋蔥他是不吃的,便推在一進,其他的蔬菜及鹹橄欖都一一吃
盡,祇覺清淡開胃。這家館子選料新鮮,僅從這一道簡單的沙拉,就
能看出它何以生意興隆。

館子佔地不大,一共兩間門面,共置大小十來張桌子,坐了個滿堂。
放眼望去,除了自己這桌外,其他的顧客都是本地人,年齡多在三、
四十歲上下,衣履樸素,舉止文雅,高談闊論、引人側目的簡直沒有
。擴音器播送著清脆的希臘音樂,曼陀鈴輕快地演奏著,聽起來倒有
些像中國的月琴。兩邊牆上各有一大幅壁畫,一幅是山邊海景,另一
幅是希臘村落中粉白的房屋。兩幅畫題材各異,筆調卻很相似,尤其
是那地中海一帶明亮而刺眼的陽光,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欣賞著壁畫,桌上多了一盤噴香的炸墨魚。小墨魚切成段,裹著酥
炸粉炸成金黃色的小圈兒,上面撒著白色的洋蔥末,再上面是一小撮
碧綠的西洋香菜,旁邊是一個小銀杯,裡面盛著白色的酸酪。以安得
意地指指這盤引人垂涎的佳餚:『怎麼樣?看起來就很棒吧。』

遠青叉起一小圈金色的墨魚,輕咬一小口,祇覺香酥無比。以安建議
父親蘸一點酸酪,遠青依言,果然適口。以安又說生洋蔥不可不吃,
遠青照辦,竟覺得有了生洋蔥,墨魚更香更脆。以安鄭重其事地說:
『溫哥華的希臘餐館很多,可是要吃炸墨魚,一定要來這裡。』

遠青問道:『你是怎麼會吃希臘菜的?好像很懂門道。』

『我的好朋友派屈克的父親帶我們來的。派屈克的父親愛吃也愛做,
他的炸墨魚也做得很好。』

『哦?男人自己做菜?太太呢?』

『他太太也做,兩人都做得很棒。』

炸墨魚之後是『鄉村烤羊』,女郎警告說:『盤子很燙,羊肉也很燙
。』遠青俯身聞一聞冒著熱氣的羊肉,香氣撲鼻。一塊寸把厚的羊排
,四面圍著烤洋芋、瓠瓜、米飯,刀叉所及,羊肉一碰就落,吃在口
中,酥、嫩、糯三者兼備,滋味濃郁而鮮美。遠青不禁細嚼慢嚥,仔
細品嚐起來。以安見父親吃得愉快,也不免越吃越起勁,不一會,兩
人都己經盤底朝天。女郎笑吟吟地走過來收盤子,一面誇獎父子二人
吃得乾淨澈底,一面推銷甜點。遠青捫腹稱謝,以安則興沖沖地點了
一客奶油酥皮布嘎扎。

遠青喝著咖啡,看著以安切開中心滾燙的布嘎扎,酥皮裡面擠出又白
又稠的奶油餡兒,不禁說道:『中國人自以為祇有中國烹飪才是好的
,這真是井底之見。在歐洲,法國菜不用說了,就連不大出名的英國
菜,我也吃過做得很好的。這次又嚐到這麼好的希臘菜,相信每一個
國家、每一種民族都有拿得出來的好菜。這幾天我的口福是不錯的,
昨天楊伯伯、王阿姨請的廣東菜相當好,今天吃這一頓,明天王阿姨
又要在家裡請,叫你也去????』

『叫我也去啊?』以安似乎有點為難:『好是好,我有一大堆書還沒
看????』

『她說做火鍋給你吃。』

『火鍋?』以安又猶豫了一下,做出實在為難的樣子:『我暑假時去
過兩次之後,到現在還沒去過。吃完之後先走,可以吧?』

『那當然。』遠青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火鍋是你的大弱點,王
阿姨要是知道,一定很得意。』

『她當然知道,我的火鍋都是在她家吃的。以前跟小芳她們玩,晚上
常留下吃火鍋,我們三個都愛吃。王阿姨、楊伯伯都喜歡我,我的游
泳課是和小芳一起上的,王阿姨開車接送。就連我一個人的足球課,
她都送我去,帶著小華。後來我們搬到西溫哥華市,太遠了,才不再
接送。』

『哦?王阿姨真是太好了。』遠青感慨地說:『我不能盡做父親的責
任,想不到有這麼好的朋友幫忙。』

『是啊。天氣好的時候,我自己乘巴士,下雨天,他們就打電話來了
。我哪一天學什麼,王阿姨都很清楚。媽媽先是忙學業,後來忙工作
,祇能照顧到我最基本的需要。搬到西溫哥華後,認識了派屈克,是
鄰居,他的爸媽都很好。我跟依恩,也就是派屈克的父親,學釣魚、
學滑雪、學開車、學露營,凡是派屈克學的,我都學了。』

以安喝了一下大口酒,繼續說:『我的英文名字還是他父親取的。因
為以安的羅馬拼音是I-An,而他的名字正是Ian,他就對我說:「我們
是好朋友,我把名字送給你。」所以我就變成了依恩駱。』
『那時你幾歲?』

『十四歲吧。在十歲以前,我們住在大學的宿舍裡,媽媽不在家的時
候,我就到宿舍裡小朋友家去。有些媽媽對我很好,有些就不喜歡我
去。十歲以後,住在溫哥華,下午放了學,自己走回家。媽媽到六、
七點鐘才回來做飯,有時在外面吃,吃完她又出去了,到很晚才回來
。後來有一個廣東女人來做飯,媽媽更是到十點多才回來。下午,我
的課外活動都是王阿姨負責,有好幾次連報名都是王阿姨辦的。王阿
姨、楊伯伯、派屈克的爸媽都是最好的好人,即使是家人,也沒有幫
這麼久的吧。我很幸運,媽媽比我更幸運。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出過
意外,也沒有人告發她把小孩拋棄不顧,要是在今天,社會局的人是
會起訴的????』

遠青驚奇地問:『拋棄不顧?????』

『我在未滿十二歲之前,一個人在家,沒有人照顧是不合法的。但是
我沒有出過意外,人沒有跌傷過,房子沒有起過火。假如出了意外,
而警察或醫院知道是因為沒有大人照顧,媽媽是要被起訴的。』

遠青心如錐刺:『沒有人照顧?她怎麼就這麼忙?』

『讀十年級的時候,我很氣,就逃走了。可是不夠勇敢,跑不遠,很
快就被找到。媽媽和楊伯伯一起來接我回去,哭得要命,發誓要多化
時間陪我。然後我們就回台灣看外婆????』

『怪不得????』遠青這才明白美凌何以突然帶著以安回台灣。

『從台灣回來後,我想通了。再過兩年就可以上大學了,一上大學就
可以自己住。所以我就拚命讀書,準備把分數拉高,可以去讀多倫多
大學,但也捨不下溫哥華,所以還是留了下來。我一上大一就住了校
,祇有假期才回家。』以安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遠青怔怔地看著兒子,心中起伏不定。若不是離異,兒子就不會受這
許多的冷落。當初,是美凌堅持帶走以安的。否則,以安跟了自己,
大概也不至於這樣吧?可是,美凌果然是如此忙碌而無情的母親嗎?
以安是否誇大其詞呢?眼前這開朗坦率的年輕人果真是在缺乏母愛的
情況下長大的嗎?想來想去,祇能怪自己。歸根究底,自己沒有這個
兒子,不就沒有人受這份痛苦了嗎?

以安把瓶中剩餘的酒倒在二人的杯中, 把盤裡最後一小塊布戛扎吃下
,靜靜地嚼著。遠青慢悠悠地說︰『婚姻的錯誤是多難糾正。你看,
我年輕時,對媽媽瞭解不夠,結下了婚,犯下了錯。雖然離異的痛苦
我也嚐到了,最受痛苦的還是你。我非但對你的苦處幫不上忙,根本
都不知道。中國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實在不算誇張…』

『爸也不用難過。雖然你們不結婚就不會有我,沒有我,我也就不會
經過這些不快樂的日子,可是我也就永遠不會存在了。我現在能讀自
己喜歡的科系,又有愛莉森,是很快樂的。跟媽媽雖然保持矩離,我
依舊是她的兒子。從前的事讓它過去,祇要我們彼此尊重,不會再有
什麼大問題。』

『你的心胸這麼寬大,很難得。再怎麼說,媽媽是你的母親。小時候
,她多愛你,你不記得了。你尊重她,我是很安慰的。』

『彼此尊重。』以安強調了一句,接著,抬眼看看父親︰『我知道她
為什麼要跟你見面。』

『哦?為什麼?』以安說得這麼有把握,令遠青不解。

『她想....』以安欲言又止:『還是不說的好。爸自己看著辦吧。』

半日相處,遠青看出了在國外成長的兒子,自有他的尊嚴和決心。雖
然,以中國人的習慣來看,他的自尊近乎倔強,他的態度卻毫無不尊
重自己的意思。他那句『彼此尊重』並不是僅僅針對母親而言的,遠
青謹慎地覺察到這一點。既有此見,也就不再追問,祇笑笑說:『好
吧,不勉強你。』話雖這麼說,對美凌的邀約卻不免更覺得納悶。

遠青付了帳,留下了豐厚的小費,和以安一起走出了餐館。街道上映
著水光,車行而過,發出呲呲的水聲,可見剛下過雨。父子二人向停
車的地方漫步而行,來到一家賣小動物的商店,店門己關,燈卻亮著
。以安停了下來,湊在玻璃上,隔著櫥窗看狗欄裡幾條又肥又圓的小
狗。小狗擠做一堆睡著了,其中有一條四仰八叉的黑色小狼狗,挺著
粉紅色的小肚皮呼呼而睡。遠青看著有趣,就說:『你看牠多好玩!
你小時候睡覺也就是這個德性。』以安笑著說:『現在也差不多。』

正說著,又發現一條乳白色的小拳師狗掉在狗欄外面,看見有人來了
,連忙搖著尾巴,邁著短短的小腿,一步一搖趕上前來,兩隻前爪趴
在玻璃門上,皺著眉,眼裡發出求助的光芒。以安忍不住蹲了下來,
隔著玻璃觸摸牠那又黑又濕的小鼻頭,透著玻璃還能聽到牠嗚嗚的哀
鳴。高大的以安忽然就像個小孩,對小狗說起話來,離開時,難分難
捨,不斷地說:『好狗,乖,去睡覺,去吧,去 …』又對遠青說:『
將來我們搬到可以養狗的地方,我一定會養一條小狗,狗會愛你,給
你溫暖,永遠有時間陪伴你。真盼望我們能安定下來。』

遠青說:『看樣子,要安定下來也快了。我看你過得很快樂,很實在
。』小白免遙遙在望,兩人穿過馬路朝它走去。以安說:『的確很快
樂,主要是因為能讀自己喜歡的這一行,發現了文學的力量,認識了
它的重要性。文學是發自人性的東西,要瞭解「人」,最好的方法就
是透過文學。我非但要自己好好研究它,也還要把它介紹給下一代。
看樣子,我是教書教定了。多倫多大學即使不給我獎學金,進去之後
,另外再找工作,或教一兩門課什麼的,多半沒有問題。』

沒想到兒子對文學也有這股熱誠,跟自己當年不是很相似嗎? 遠青不
免覺得很安慰,問道:『你主修的是哪一國文學? 哪一個時代? 修了
比較文學嗎?』

『比較文學沒有唸,目前主要是讀英美近代作家,入了博士班後,想
轉成加拿大近代作家。英國文學的幾個老將,像艾略特、龐德,以至
於奧頓,對加拿大的重要作家都有影響。有人說,加拿大在六十年代
以前是沒有自己的文學的,六十年代以後,又特別注重加拿大的風味
,寫出來的東西是有目的的,因此也算不上是文學。作家一旦負起了
發揚文化特色的使命,寫出來的作品就和揹上了政治任務的作品一樣
,也等於窒息了。這個看法我也同意,我很想試試看,把近代的作品
好好分析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它從這個看法中拯救出來。』

『你心胸不小,好大的志氣。』遠青不禁將手搭在兒子肩頭:『要有
毅力,別像我,半途而廢。』父子們越走越快,也越說越快,打開車
門坐定時,都喘著氣,不免彼此相顧而笑。

在來到加拿大之前,對父子相見,遠青並沒有抱太多的幻想,祇想到
凡事順其自然便好。多年來,雖然互通音訊,以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
人,也並不清楚。這一晚的相聚使遠青對以安增加了許多好感,也增
加了許多瞭解。以安有美凌的倔強,也有自己的寬大。在商場中混了
這些年,最感安慰的,就是自己沒有喪失寬大為懷的本性。兒子俱備
了這個特點,一生的痛苦也就不至於比自己多了,這一點是可以放心
的。父子分別多年,還能談得這麼痛快透澈,又何嘗不是令人欣慰的
事呢?婚是離了,家是散了,兒子卻還是自己的,遠青感到安穩而實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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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遠青跟隨旅行團遊覽了溫哥華,在飄飄細雨中逛了史坦利公
園、博覽會舊址、中山公園,女王公園,最後一站是省主席夫人經營
的幻境花園。偌大的花園中,到處是盛開的海棠、天竺葵,金盞花和
單瓣鳳仙,令人難以相信這己是初秋時候。

無意間,發現這座花園就在瑞曲門,遠青立刻興沖沖地打電話給尚生
,叫他不用到旅館去接了。遠青可以自己乘計程車來。

按著地址,計程車把遠青載到了楊宅所在的住宅區。遠青注意到幾乎
家家戶戶都種著天竺葵、海棠和單瓣鳳仙,屋簷下多半掛著奼紫嫣紅
的花籃,如茵的綠草修剪得平正整齊。遠青暗暗喝采,溫哥華非但公
園中花木繁多,就是住宅區也簡直就是一座大花園。

來到楊宅門前,看見地上放著一份剛送來的《溫哥華太陽報》,遠青
拾起報紙,按了門鈴。

應聲來開門的是一位年輕女郎,體型和臉龐都很像尚生。看到遠青,
女郎綻開笑容,甜甜地叫了一聲:『駱叔叔。』

遠青驚喜地問道:『你是....』

『我是小華。請進來。』一面伸手接過報紙。

這時,從走廊裡衝出來一條乳白色的卷毛小狗,興奮地叫著,竄到遠
青腳下,不住地嗅他。小華一把將牠抄起,用英文說:『多粗鹵,嗯?
傻狗狗。』

裡面廚房中走出了尚生夫婦,兩人都繫著圍裙。尚生一面擦手一面說
:『失迎,失迎。我們在裡面洗菜,放著水,沒有聽到門鈴。』

遠青遞上一盆植物給蕙芳:『在幻境花園買的,店員小姐說叫做口紅
花,我看著很有趣,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

『喜歡,』蕙芳接過了花,指著遠處窗台上的一排花草:『你瞧,我
們還養著兩盆呢。』

小華抱著小狗,注視著三位長輩。尚生忙把她摟過來:『來見見駱叔
叔。』又對遠青說:『昨天正好她打電話回來,聽說你會來,特地趕
回來見你的。小芳你是見過的,這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小華。這是她的
小狗,叫南瓜。』狗叫南瓜,遠青不覺笑出了聲來。

正說著,門鈴又響了,小狗再度緊張起來。小華開了門,是以安來了
。以安一進門就把小狗接了過去,用英文說:『哎!南瓜。我的小姑娘
好嗎?』小狗湊上前去,在以安的面頰上舔了一大口,以安一面笑一
面用手抹掉:『嗨!...』又對小華說:『佛蘿拉,你也回來啦。』然
後向蕙芳、尚生和父親都打了招呼。楊宅主客五人你一言、我一語,
中英文並用,頓時人歡狗叫,熱鬧起來。蕙芳對以安說:『你來看,
我做什麼給你吃吶?』

說完,捧著口紅花回到廚房,以安抱著南瓜跟在後面,故意大驚小怪
地說:『歐!哇!羊肉!牛百葉!象鼻蚌!沙西米!嗚!我會吃得跟
馬一樣多!』蕙芳笑得合不攏嘴,回頭對遠青說:『你聽聽!你們少
爺多會說話。』

尚生打算請遠青到客廳去坐,蕙芳朝廚房中的家用餐桌呶呶嘴:『就
在這兒坐吧,遠青又不是外人。』說完繼續在廚下張羅著。

小狗南瓜慢吞吞地步向尚生,在他腳邊躺下,剛才的新鮮和興奮都己
化為烏有。南瓜的毛又捲又密,體型顯得圓滖滾的,好似一頭小綿羊
。遠青問小華:『小狗多大了?跟你一起住嗎?』

『她十二歲,不是小狗了。以前是我和姐姐一起養的,現在是媽媽的
三女兒。』

『可不是,』蕙芳笑著看小狗:『這會兒大姑奶奶嫁出了門兒,二姑
娘新官上了任,喒老倆口兒就得侍候三姑娘了,是不是?』最後一句
是彎下腰對狗說的。尚生摸摸小狗:『牠很懂事,乖得很。年紀雖大
,身體倒還好,沒有病痛。現在的狗食裡面營養配得好,狗吃了都長
壽。我們南瓜再活個六、七年,絕對沒有問題。』口氣完全像是在說
自己的家人。

環顧四週,遠青覺得楊家的格局不大,陳設簡單,越發顯得窗明几淨
,整潔有緻。楊宅似乎不重擺飾,客廳裡僅掛著半丁老人的一幅建蘭
叢菊扇面,上面寫著字,遠青摘下眼鏡,湊近一看,才見寫的是:『
陶籬侵柳色,萱叢接後堂。芝影連虛室,羅宅掩蘭芳。』畢竟是好東
西,不免心中喝彩。客廳連著廚房,緊貼著廚房的,是一間家居室,
裡面除了書籍和一架鋼琴之外,就是琳瑯滿目的相片,有的掛在牆上
,有的擺在書架上。相片中的主角從蕙芳換成小芳,再從小芳換成小
芳、小華姐妹倆。除此之外,還有幾張以安少年時期的相片,多半是
與二姐妹的合影。

『還有一張應該給你看。』猛回頭,發現是尚生站在身後,尚生說:
『在這裡。』然後走向另一個書架,拿起一張鑲在鏡框裡的相片,遞
給遠青。相片中是兩個年輕婦人帶著三個小孩,婦人坐在一座石橋的
欄杆上,孩子們依偎在跟前。遠青戴上眼鏡仔細看,才看出那身穿大
紅毛衣、白色長褲和深色高統靴的少婦就是美凌。美凌垂著長髮,雙
臂環著以安的肩頭,傾著身子,掛著淡淡的微笑。以安咧嘴笑著,露
出兩顆似乎過大的門牙。蕙芳穿著湖色的洋裝,一邊摟著一個女兒,
小女兒的上半身趴在母親的腿上。

遠青不禁問道︰『這是哪一年拍的?』

尚生望著遠處想了一想才說:『大概十四、五年前吧。』然後又轉身
大聲問蕙芳︰『在女王公園跟美凌合拍的相片有十五年了吧?』

『不止嘍!』蕙芳也提高了聲音回答︰『那年小華才六歲。』

遠青輕輕放下相片,朝小華的方向望去,祇見她一面擺碗筷,一面指
揮以安拿飲料。兩個本地長大的青年很自然地用英文交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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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用罷,以安把火鍋端到後院,取下煙筒帽子,在炭口上蓋上一個
盛了水的小磁碟,守著看了一會才進來。室內,大家七手八腳將飯桌
清理出來。蕙芳母女收拾剩下的菜蔬酌料,遠青幫著遞盤子送碗,尚
生擦桌子、收廢物,裝進垃圾袋,以安提到車房裡。不一會,廚房大
致恢復原狀,祇聽得那洗碗機忙碌而沉重的震動聲了。

以安不等小華切水果就向蕙芳、尚生夫婦告辭。蕙芳打開冷凍箱,取
出一袋冷凍餃子、一袋芝麻醬燒餅,用塑膠袋裝好,交給以安,並且
再三囑咐不能忘記放進冷凍箱中,又叫以安常帶愛莉森來玩。

楊家三人,加上踡伏在客廳小睡醒來的南瓜,都來到門口相送。遠青
陪兒子走到小白兔身邊,以安上了車,把車窗搖下。遠青雙手扶著窗
沿,彎下身說︰『媽媽那邊要好好應付應付,不要弄僵。你是她唯一
的孩子,能依她的還是依了她。你假如要搬到多倫多,要告訴我,如
果結婚,也告訴我一聲。愛莉森那裡代我問好。媽媽對她的意見怎麼
樣?』

以安的答覆出乎意外︰『她還不知道我們住在一起。這不是問題,那
是我自己的事。』

『總而言之,一切要有把握。我回去後會寫信給你。』就這樣,父子
分手了。小白兔調頭而去,以安按了兩聲喇叭,清脆而響亮。

遠青告辭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尚生、蕙芳堅持要送,遠青執意不肯
,最後當然扭不過蕙芳,三人一同坐進了尚生的車裡。一路上,遠青
根據以安所述尚生夫婦對以安的照顧,向他們致謝。尚生說︰『遠青
,不談謝字。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而且我們並不是毫無報酬的。
你看以安對我們一家很親近、很自然,對我們可以說無話不談,這就
是我們的安慰。』

『那麼你們是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事了?』

『愛莉森我們見過,是個本份家庭出來的女孩兒。』蕙芳介面說︰『
看樣子,要是結了婚,倒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怕美凌不滿意,娘
兒倆都倔,恐怕傷了和氣。』

遠青訝然︰『你們對這些情形都很清楚,怎麼信上從來也不提?前天
見面的時候也一字不提呢?』

蕙芳答道:『再清楚,也是你們駱府的事,就是不提你也會知道。』

遠青頷首,心中不禁對尚生、蕙芳的敦厚更加敬仰。以安能過正常而
充實的生活,尚生夫婦的功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兩人從來未提一字
,在今天的社會中,這種涵養是多麼罕見。當年在大學裡,蕙芳並不
出眾,尚生更是個孤苦伶仃、隻身在台的窮僑生,他們二人,比起自
己和在外文系出盡鋒頭的盧美凌,條件差多了。可是,數十年來,尚
生、蕙芳穩重紮實地建立了健全的家庭。在經濟上,他們或許比不上
自己,更遑論美凌,兩人眼中流露出的平靜怡然的神色,卻是金錢所
買不到的。非但自已的生活安詳幸福,還能毫無條件地扶持別人的孩
子,令遠青覺得慚愧而感激。

『我這個人的命運是不錯的。』遠青嘆了一口氣:『自己不能養育兒
子,卻有朋友替我照顧,還有素不相識的外國人替我照顧....』

『這也都是緣份。現在你們爺兒倆團圓了,交通又方便,一來二去的
日子還在後頭吶。』

尚生轉開話題:『你對溫「鍋」華的印象還好吧?有沒有意思辦投資
移民,搬來住吧。』

『投資不夠資格,移民大概也不夠資格了,老了...』

『老了?』蕙芳不同意:『你今年才多大歲數兒,老了?我倒覺得生
活安定了,孩子大了,操心的事兒也少了,好日子才開始呢。前二十
年,忙這忙那,就像台灣的大熱天兒是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熬到這
會兒,好不容易立了秋了,才喘過一口氣兒來。老?還早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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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飯店在溫哥華是一家頗有名氣的法式餐館,遠青在旅館一打聽,
就問出它正在旅館的後面。安步當車,遠青依時來到飯店。一進門,
就有一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子迎上前來:『晚安,墨屑,訂了位嗎?
』遠青答道:『密斯盧,七點鐘。』

『唯,墨屑。這邊請。』經理把遠青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拉開一張
二人桌面對入口的椅子,請遠青入座。遠青坐定,經理送上一本大而
薄、深綠色的功能表和一本同色的小型酒單,這才說:『密斯盧剛來
過電話,她會晚十五分鐘到。墨屑請先看看酒單,想用些什麼飲料。


遠青沒看酒單就很快地說:『Blue please.』

彬彬有禮的經理親自端來一個冰凍過的啤酒杯和一瓶冰啤酒,替遠青
斟滿一杯,說聲:『墨屑請。』便退了下去。

遠青聽到自已變成了『墨屑』,覺得好笑。打量四週,發現在座的客
人多半是中年男女。其他的『墨屑』們都鄭重其事地穿著上裝,打著
領帶,搖搖燭光映著女士們的鬢影衣香,更顯出這家餐館高雅的格調
。餐廳的四壁漆的是深淺兩種不同的綠色,白色天花板的四週崁著浮
雕圖案。牆壁上方,每隔十呎左右就安著一盞蛋青色、狀似貝殼的壁
燈,燈光朝上打,越發襯托出浮雕的精美。餐桌上一律舖著漿洗挺刮
的米白色提花桌布,細頸銀瓶中各插一枝玫瑰,有紅、有粉、有白、
有黃,透明的鏤花水晶小缸中點著白油臘燭。桌面上全套銀製餐具,
各大小青色崁銀絲細瓷餐盤,應有盡有,唯獨缺少了飲水的玻璃杯,
起而代之的是大型的高腳酒杯。

解開上裝的鈕口,戴上眼鏡,一面啜著啤酒,一面隨便翻翻功能表,
發現法文下面加印了一行細小的英文字,解釋每個菜的內容,有牛排
、羊排、鴨、乳鴿和兔肉,海產並不多,僅一兩種魚類。再看看價錢
,每道主菜多在二十元上下,比前天吃的希臘菜要貴出一半,難怪以
安認為它價錢昂貴。

看完功能表看酒單,價錢更是不便宜。正準備從頭看起,大門開處,
掛著的鈴鐺響起,送進一位麗人來。祇見她身穿淺色西裝衣裙,隨在
經理身後,嬝嬝婷婷地朝自己走來。遠青連忙摘下眼鏡,起身相迎。

美凌掛著微笑,朝遠青伸出手來,嘴裡說著:『真對不起,臨時有人
來見面,趕也趕不走。』兩人握了手,經理拉開椅子侍候美凌入座。
美凌坐下,回眸嫣然一笑,算是向經理致謝。

遠青這才看清美凌把頭髮燙得又短又捲,身上象牙色的薄呢上衣剪裁
稱身,肩膀及前襟尤其平整熨貼。右肩披著一條玄色緙金絲開西米圍
巾。這種裝扮遠青在台北也見過,卻始終不明白何以有人會在一邊的
肩頭,搭上一條毫不相干的圍巾。不過,此時在美凌身上,這條薄如
絲綢的昂貴圍巾倒的確為她憑添了幾分帥氣。

美凌坐定,放下皮包,習慣地伸手過來,把隔在兩人中間的玫瑰花挪
到一邊。這時,經理為她送來了一杯加了礦泉水的杜松子酒,輕輕地
放在她的面前:『馬當。』

『謝謝。今天有什麼特別的菜?』話是對經理說,眼卻打量著遠青,
說完順手把功能表挪過一邊。

『今天最好的是乳鴿,鮭魚也很新鮮,腓利牛排也不錯。我去叫佛郎
刷來寫功能表。』

美凌端起酒杯對遠青說:『我敬你一杯,希望你這次旅途愉快。』說
著喝了一大口酒,又說:『什麼時候回去?』

遠青舉杯飲了一口啤酒說:『明天下午。』

美凌驚訝地說:『這麼快? 怎麼不多玩幾天?』

『公司走不開。看看以安、尚生夫婦,看看風景,也差不多了。』

說著,侍者佛郎刷來寫了功能表。美凌點的是一客生菜沙拉和腓利牛
排。遠青點了一客清湯和鮭魚,這兩天肉類吃多了,換換口味。

美凌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坐直了身子,兩手相握,平放在餐桌上,問
道:『這幾年還好吧?』

遠青聽出這是一句空洞的應酬話,便說:『還好,你呢?』不由得專注
地打量美凌。眼前的美凌紅潤而成熟,額前垂著兩三綹卷髮,大而圓
的眼睛上塗著淺楬色的眼影膏,睫毛刷得又黑又長,豐潤的面頰兩旁
垂著金葉子耳環,嘴唇上的唇膏紅裡泛著金光。

昔日的美凌仗著皮膚白晢,從來不施脂粉,偶經修飾,便艷光逼人。
遠青的美凌是一朵潔白嬌嫩的睡蓮,清麗而典雅,眼前的美凌卻是一
朵玉堂富貴的牡丹,華貴而驕矜。

美凌叫的紅酒來了,她端起酒杯,示意遠青舉杯相碰,遠青依言,嚐
了一口,覺得十分香醇。美凌把酒杯湊近燭光,轉了兩轉,眼梢露出
了滿意的微笑。放下酒杯,伸手取過麵包,抹上牛油,撕下一小塊放
入口中嚼著。遠青注意到她手上戴著鑽戒,指甲上擦著帶金粉的蔻丹
。昔日酷愛純白的妻子和眼前這金雕玉砌的女人,果真是同一人嗎?

美凌嚥下麵包,喝了一口酒,才答道:『我很好,這幾年的收穫也不
少,就是太忙。從上午到現在才算吃上東西。這兩年,香港來的人多
了,熟人之間彼此介紹,找我的人更多了。』

『那好啊。』遠青應了一聲。

正說著,侍者推來一輛小車,在小型的煤氣爐上煎著牛排。另一侍者
送上遠青的主菜,烤魚上面灑著幾片片得飛薄的杏仁,四週的菜蔬有
碧綠的雪豆、鮮麗的烤蕃茄和煎成金黃色的小洋芋塊,排成了秀麗的
圖案。再看美凌盤中是一塊足足有一寸多厚的腓利牛排,外面煎成金
楬色,刀叉所及,流出淡紅色的血水。美凌吃了一口,讚道:『這一
家館子的牛排實在不錯,要不要嚐一塊?』

遠青婉謝了。一則是始終吃不慣太嫩的牛排,再則覺得兩人目前的情
況非比從前,不宜分食她盤中的東西。

『從前』經常在遠青的腦際盤旋。尤其最近快到美凌住的地方來了,
兩人過去的甜蜜和綣繾更是越過時空,把他的心刺得隱隱作痛。婚後
,美凌留在家中替人做繙譯的工作,而自己在中文系當講師,又在別
校兼課,雖然是到處奔波,每天教完了課就歸心似箭,趕回家與美凌
廝守在一起。美凌也盡了力做一個好妻子,把家中小小的天地整理得
井井有條。生了以安之後,美凌更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小母親。
嬰兒時期的以安壯如小牛,喜歡揮舞那滾圓的小胳臂,蹬著結實的小
胖腿,咯咯地笑著,給年輕的父母帶來無限的歡欣。在那段快樂的日
子裡,非但遠青沒有想到竟會有分手的一天,就連美凌也未必有此預
感。

四、五年過去了,直到美凌的笑靨漸漸減少了,眼睛看著近處,眼神
卻望著遠方。當遠青留意到的時候,黑眸子裡看到的,己經是另一個
美凌。這個美凌似乎在窒息著,掙扎著,從前很容易應付的家常小事
突然都變成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件,孩子和家事不知何時起,也都變成
了她最大的負擔。遠青先是愕然,不知是否自己太冷落了她,繼而又
覺得是自己太霸佔了灺。委屈求全,他辭去了兼差,帶開了孩子,也
學著做些家務事,然而美凌似乎沒有回轉的餘地。終於有一天,美凌
近乎崩潰地說她活著,不應該祇為丈夫和孩子,更應該為自己,美凌
扮夠了同一個角色,家庭的枷鎖美凌是再也不能承受了,她對婚姻、
對遠青都不再能付出什麼,在還沒有澈底崩潰前,美凌要走向一個不
同的未來。

就這樣,在短短的十個月之間,美凌拋下心力交瘁的遠青,帶走了六
歲的以安。

遠青恨她,也恨自己。恨自己太單純,不曾早些發覺問題、挽回婚姻
。也恨自己不會順應美凌的需要,更恨自己不曾看清自己和美凌的差
別,恨自己不曾預料美凌竟會有這麼大的轉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又過了幾年,經驗告訴了他,人是不會變的,會變的是外在的環境
。祇要假以時日,一個人潛在的特質就會慢慢顯現出來,造成一個改
變的錯覺。美凌的離去是遲早的事,祇可嘆當初愛得太快,也愛得太
深。在外文系鋒頭十足的盧美凌撇下多少追求者,獨獨看中了中文系
的駱遠青,在文學院裡是一件相當轟動的事。喜訊傳出,大家稱之為
『中外聯姻』。遠青陶醉在這為人羨艷的幸福裡,不自覺地努力要實
踐這才子佳人的美夢,對兩人在觀念上的差距,全然視而不見。在他
眼中,美凌的任性被美化成她的嬌憨,她的驕傲也成為一個才女的特
權。

忽然,他聽到美凌用手裡的銀叉輕輕地敲著酒杯,傾著頭在對他笑:
『怎麼了?出了神了。』看他尷尬地收回了眼神,不禁瞟了他一眼:
『你的生意還好吧?聽王蕙芳他們說,你很得意。』

『生意還可以,』遠青含糊地說:『得意談不上。』

美凌調侃地看著他:『真沒想到,像你這樣清高的才子,居然也當起
大老闆了。』

遠青回敬了一句:『是啊,還要謝謝你的成金。我原來是打算教書教
一輩子的。』

『把一部中國文學史完完整整地交給下一代。』美凌笑著:『我沒記
錯吧。』

遠青不禁抬眼看她。剎那間,那雙黑亮而略為深陷的眸子裡透露出的
黠慧,是多麼熟悉。閨中肆笑,她也總是帶著這調皮嬌憨的神情。昔
日耳鬢廝磨,時間好像凝固住了,何曾想到也會有今天? 同樣的兩個
人,在數月之間,從最親密的夫妻變成了陌路。今天,若不是她約他
,兩人是不會再相見的。於是遠青問道:『你約我見面,有什麼特別
的事?』

『還不是為了以安。我猜你也看得出,他對我這個母親很不滿意,認
為我過去沒有好好盡責任。這倒隨他,我祇要自己明白是個盡了力的
母親就行了。難道說,在我那樣的環境裡,又出國、又改行學商,帶
大一個孩子是容易的事?不過,也怪我是一個祇會專心做一件事的人
,專心讀書、專心工作,就不能專心做個好母親。我也後悔過,後悔
當初為什麼非要他跟我住不可。可是,我那個時候年輕、好強,凡事
都要自己來。我到了這裡,每天為了生活、為了安頓他,忙得暈頭轉
向,你是一點也不知道,他更是不懂我的苦處。其實,我事業有了成
就,不也是為了改善他的生活嗎?』

說到這裡,看遠青沒有接腔的意思,便繼續下去:『誰知道這個渾人
,一點也不瞭解我的心意,還跟我翻臉。非但我給他買的東西一概不
要,居然一上大學就搬進宿舍住。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我給他買了
一輛波霞,車行送了車來,他連試都不試一次。這種跑車我怎麼開啊
?放了三個多月,折價退還給車行。車行的人都不相信我有這種兒子
....』說得激動起來,喝了一大口酒。

遠青抿著嘴聽她數落以安,臉色鐵青,眼睛盯著面前的一小盒火柴,
避免接觸到她的目光。美凌繼續說:『他現在算是在懲罰我,越是我
不喜歡的事,他越是要做。現在又有了個女朋友,長得不怎麼樣倒也
....』

遠青不耐煩了,打斷了她:『你約我,就是說這些?』

美凌懍然。楞了一下,改口說:『不去說他了。我約你出來,主要是
希望你勸勸他。我祇有他這麼一個兒子,十幾年奮鬥下來的成就,總
希望他能繼續下去。教書固然清高,清高能當飯吃嗎?不要這麼翻臉
無情。』

『好個「翻臉無情」!』遠青心裡想:『你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厲害!』
可是依然抿著嘴,不表示意見,心裡卻更體會以安的心情。

美凌睜著大眼打量了半天,知道說錯了話,憑什麼指望遠青來替她勸
兒子?便也緘口不言了。

僵了許久,還是美凌先開口:『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語氣比前
一次誠懇,遠青祇得回答:『就這麼回事,身體還可以。』

『有沒有合適的對象?』聲調更柔和了。

『緣份未到!』

『你看你,』美凌盡量低聲下氣:『還是這個脾氣。不是不談他了嗎
?我們聊別的。』

分開二十年,還有什麼可以分享、值得一聊的?可是遠青不便太冷落
她,便換了一個姿勢,往後靠去,蹺起腿,喝了一口咖啡,表示可以
聊聊。

美凌笑笑說:『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以後你如果到溫哥華
來,我們還是可以見見面,談談。你對這裡的印象還好吧?』

『很好,』遠青說:『風景很好,環境也很乾淨。』

『的確乾淨,比台北好多了。想不想移民?我免費替你找房子。』

遠青微微露出笑容:『那不敢當。我是不會移民的了。台灣住了四十
年,再擠再亂,也是我的家。』

侍者送上帳單,美凌接了過去,然後伸長了手臂把它湊近燭光,抬起
下巴,費力地看上面的數字。遠青這才注意到,歲月在她身上畢竟也
留下了痕跡。

看過帳單,美凌提起皮包,取出皮夾,抽出一張信用卡放在帳單上,
接著又翻出一張黑白相片,遞給遠青,臉上綻出了笑顏:『你看,多
好玩。』

遠青接過來,相片上是幼年的以安騎在小三輪腳踏車上,一手握住車
把,一手為了擋太陽,乾脆蓋住了一隻眼睛,歪著圓冬冬的小臉,對
著鏡頭擠出一個小小的笑容。遠青捏著相片,湊近燭光細細看來,自
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看完相片,抬頭交還給美凌,卻恍惚看到她帶
笑的眼裡閃著淚光。剎那間,遠青又看到了從前的妻子。遠青將相片
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慢慢地遞了過去,不由輕聲問:『這些年,你還
好吧?』

美凌正伸手接相片,禁不住他柔聲相問,滿懹的辛酸和委屈像開了水
閘一般,一湧而出,兩汪淚水再也兜不住,潸潸而落,滴在提花桌布
上,淚珠映著燭光,閃爍如鑽石。托著相片的手停在半空中,隨著肩
膀的抽動而顫抖著,另一隻手提起餐巾,掩住雙眼,無聲痛泣。遠青
不提防引起她如此傷心,一時慌了手腳。情急之間,跨前一步,彎身
站在她身傍,一面輕拍她的肩頭,一面連聲說:『怎麼了?不哭,不
哭,好了,....』

美凌聽到他的安慰,勾起前情種種,哭得更為悲痛。遠青留也不是,
去也不是,索性拉過自己的椅子,擺在她身邊,擁著她的肩膀坐下,
讓她哭個痛快。侍者佛郎刷正大踏步前來收帳,見此光景,猛然收住
腳步,調頭而去。

美凌由痛泣轉為抽噎,彎下身子,摸到了皮包,取出一小包衛生紙,
一張一張抽出來擦眼淚、擤鼻涕。遠青看她漸漸平靜下來,這才問道
:『好一點了吧?惹你傷心,都怪我....』

美凌重重地透了一口氣:『不怪你,要怪,也祇能怪我自己。好強了
一輩子,到頭來一場空。當初為了要早結婚,把爸爸氣得中風。後來
為了自己要出頭、要深造,斷送了婚姻。現在為了事業,又失去了兒
子。別人看著我生活好,好什麼?也不過就是一個剋父、悖夫、無子
的命!事業有了,錢也有了,可是家庭呢?丈夫呢?都在哪兒?好什
麼?二十年了,也沒碰到一個談得來的人,連朋友都越來越少。這二
十年,心裡的苦能跟誰說?』說到這裡,抬眼看著遠青,才慢慢地繼
續說下去,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些年來看得多了,遠青,你對
妻子是好的。現在,你更會瞧不起我了。』

瞧不起她嗎?這是遠青從來不曾想到過的。一時動情,一句普通的問
話勾起她這許多的傷感,正自失悔,經她一說,覺得有表白的必要:
『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這三個字是談不上的,美凌。』這是二十年
來第一次正面稱呼她,心裡又一陣抽痛。

美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大眼上的化妝品被淚水沖淡了,微微帶著昔
日脂粉不施的神韻。久別重逢的故人,在再度相見的時候,往往不能
相信曾經分開過,此刻,遠青端詳著美凌,心裡也正是這個滋味。可
是,如說不曾分開,那二十年的光陰又到哪裡去了呢?

『命。』美凌輕輕地說:『是我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不錯,是命。』遠青看著燭影,悠悠地說:『命運叫我們相愛,明
明是錯誤的,兩人卻都看不見。我命裡保不住你,所以你走了。開始
的那一段日子,當然很恨你。後來,又恨自己,恨自己憑什麼那麼倔
、那麼強!說什麼忠於職守!守什麼固有文化!憑什麼就不能依從了
你,陪你出國?過了很久,才慢慢想通了。該分開的人,終久會分開
。即使不是為了出國分開,以後也會為了別的事分開,原因是我們的
看法太不一致了,「貌合神離」不也是分開了嗎?這輩子做人,注定
我們要結合一次,也注定要分離。好像是開玩笑,其實,不論什麼事
,凡是錯誤的安排都不會長久的。過去了,美凌,二十年都過了,早
就習慣了。』最後一句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害了以安.... 我心裡....』

『他倒好像很豁達。人是會適應環境的。你們母子之間的問題並不大
,你是聰明人,會知道應該如何對待他。』

美凌轉動著小茶匙,看看遠青:『聽你這麼說,我心裡踏實得多,祇
有你的話我才信得過....』淚水又湧了上來。

遠青輕輕地抬起她的下頦,對她注視良久,到底還是放下了手,起身
挪回坐椅,回到了自己的一邊。

出了餐館,兩人默默地走向美凌淺金色的賓士轎車,美凌要送遠青回
旅館,遠青婉謝了。手扶著車門,等她進了車,說了一聲:『保重。
』關上了車門。美凌噙著淚水發動了車子,往北駛去。遠青佇立街邊
,目送那雪亮的車身映著鬧市的夜燈緩緩離去,直到車尾的紅燈消失
在遠方。

分開了,又相見;相見了,又分開,這一晚的相會似真似幻。乍分別
,相愛時的情愫和離婚時的迷惘一股腦襲上心頭,一陣陣地抽緊著。
剛才是哪兒來的理智,居然能分析自己的姻緣,還這麼條理分明?

旅館前一長蹓小樹上紮的小燈泡早已明晃晃地照著,踏進大門,遠遠
看見櫃台後的小姐注意到他回來了,報以甜甜的一笑。在電梯裡,發
覺美凌的名片還在衣袋中,拿出來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在出電梯的時
候,折成一個小團,攤開手掌,讓它滑進了盛滿白沙的立地煙灰缸。

翌日,遠青的班機在下午起飛。旅館的小巴士載著他,對著北國早來
的夕陽緩緩駛去,大片的青山拋在腦後。山雖不高,卻是四、五座山
頭連成一片,襯著高爽的藍天,顯得瑰麗壯觀。短短的溫哥華之行過
去了。以安和美凌的影子縈繞腦際,閉目可見。當年果真三人相守,
今日,以安會對他傾訴肺腑之言嗎?美凌呢?果真能『永結同心』嗎
?自己呢?會比現在幸福嗎?

前瞻夕陽,後顧青山,無端想起了唐人的詩句: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
歸遠。

來時心情和去時滋味,畢竟是多麼兩樣。?


(1989, 2016 修定)


星期六, 7月 22, 2017

大暑三伏天談古代的一例一休


大暑三伏天談古代的一例一休  容乃公

牡丹亭中寫到柳夢梅在廣州學堂中攻書,捱了些『數伏數九』的日子.

數伏數九指的是:酷暑嚴寒。數伏,夏至後第三個庚日為初伏,第四
個庚日為中伏,立秋後第一個庚日為末伏。也稱三伏,是一年中最熱
的日子。數九,冬至後,第九天算一個九,一直到九個九止,是一個
中最冷的日子。

歷朝做官的都有放假,不但寒暑,而且連神佛生日都放.一般稱為沐休.
最重要的是,三伏也曾被當做假日,變成一例一休的日子.

唐代《假寧令》規定,休假制度從5日休一天改為10日休一天,稱「荀
假」。 即每月第10天、第20天和最後一天,各休假一天。

到了南北朝時期,官員開始編組在夜晚到官署輪值。從唐代開始,不
值班的官員下午以後就可以回家。由於大部分的官員和他們的家庭住
在一起,因此沒有必要每五天作一次短期的休假,而且,由於官員留
在官署的時間減少,削減例假日似乎也是公平的。

在大漢王朝,官員們被允許在每五天中可以休一天假,這個假日被稱
為「休沐」,也就是休息和洗澡的日子。這種慣例一直沿襲到隋朝。
古代因為衛生條件不好,洗澡是要被強迫的大事.

在漢代魏晉之後的南北朝時期,在中國南方的一些國家發生了一些變
化:如南朝的梁國,每十天才有一次常規性假日。後來唐朝以後一直
到元代的辦公休假時間也都是如此,這也就是被史上稱之為的「旬假
」。

史記記載漢代官吏「每五日洗沐,歸謁親。」意思是官吏每上四天班
,第五天就必須休息一天,用來洗澡。

但是在宋代已經沒有釋迦牟尼和老子的誕辰日放假的制度了。

元代的法定節慶假日只有十六個。明清時期,節慶假日一開始甚至比
元代還少,朝廷只規定了三個主要的節慶,即春節、冬至和皇帝誕辰
。實際上,端午和中秋也變得重要了。但是在明清時期,最主要的變
化是有了長達大約一個月的春節和冬假。對於朝廷上下的眾多官吏來
說,要由欽天監為他們選擇十二月二十號前後的一天來「封印」。約
一個月之後,要宣佈來「開印」。冬假可以看做是對喪失常規性假日
和節慶假日的一個補償。


也有學者考證。漢代官吏供職(上班)期間,必須居住在官捨中,不
與家人同住。因此「漢律」才規定「吏員五日一休沐」。要求官員上
了四天班,第五天就得回家洗澡更衣、探望親人(歸謁親)。每四天
必須探望一天的親人是誰?


台灣現在實行一例一休,最不良的現象是立法和執法者目中只有法,而
無天良. 所以員工為了多收入, 自願加班, 這居然也犯法. 而且禍及
老闆.

官員自願停休行嗎?古時也不行, 從周朝起, 違反而自動加班, 其罪
過最大只是不合禮法。但古時沒有勞動部, 所以問題較小. 有時, 自
動加班,是違反朝庭的制度,但也有被認為美德.

在從前, 一個員工自願加班, 可以是美德.

「漢書薛宣朱博傳」有這麼一個故事。在冬至和夏至這兩個國定假日
,所有官員都休假,只有掌治安工作的張扶,堅持不肯休假。

此時,比他更高層級的官員薛宣跳出來,勒令張扶休假。他告訴張扶
,職場需要你、但家人更需要你,尤其是妻子。禮制時代更必須通情
達理,該休假就得休假。這樣「慣員工」的好老闆,怎不教人肅然起
敬?也證明漢代人的勞基法觀念,比現代人還先進。若薛宣張扶在現
代被舉發, 可能官司不免.



現代台面上搞一例一休的官員立委為公行事不圓, 但對自己郤寬大為
懷 . 官員立委讓助理加班去開房間. 古時官員的沐休, 名之為看家
人, 其實很多是趁機去冶遊遊. 宋朝時期,官員們休假後最好的去處
便是秦樓楚館。現代很多官員會帶小三助理或女友去開房.當然他們也
是沐休,不過這個沐是餘興,而休是KEUKEI.

最近新聞報導立委們和助理亂搞, 去開房間被狗仔跟蹤了. 宋朝有沒
有狗仔我未所聞. 但這個偉大傳統郤被那些發明一例人休的委員官
員們發揚光大.


星期四, 7月 20, 2017

難道語言不可以去中國化嗎?

難道語言不可以去中國化嗎?

每個國家朝代都有自己公定的官方語言. 我每次看到香港人, 甚至在
一國兩制之下, 香港官員乃然說粵語, 即廣東話, 說的很純正, 不像
台灣人說的是混搭的夾台語的國語. 除了少數人, 非常少數, 堅持不
說混搭語外, 所有台灣人, 尤其在媒體, 都只能用不標準的語言發表
自己的思想. 我以為現在的台灣國語己經變成很怪的文化產品了.

先談點有關中國官方語的資料:

古來,中國歷朝都有官語.

周代的漢語標準語,一般認為就是《詩經》的語言,即雅言。《論語
‧述而第七》:「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雅言主要流行於黃河流域中原地區。

漢朝的漢語標準語稱「正音」、「雅言」,也稱「通語」,後來的「
天下通語」則用來嚴格指漢語標準語。揚雄著書《輶軒使者絕代語釋
別國方言》,「方言」即與「通語」相對。

漢代國語為「洛語」,洛語承襲先秦時代的雅言。因為台灣話來稱為
河洛,我想,現代的台灣人遇到漢朝的人,比如司馬遷,也許:
一公台語馬也通(對他說台灣他也會通).


南北朝至隋唐時期,中古漢語標準語的稱呼很多,不同朝代也有所不
同,有雅音、漢音等。
根據廣韻構造出中古標準語(長安方音),儘管在某些細節(如聲調
)存在一定的爭議。
現代漢語諸方言的語音,以及日語、韓語、越南語的漢字讀音,都是
源自中古標準音的。按對中古標準音入聲字的繼承方式的不同進行分
類,是漢語方言分類的重要方法之一。

西晉承襲漢代,以洛語為國語。永嘉之亂,洛京傾覆,東晉遷都建康
(南京),洛語與中古吳語結合形成金陵雅音,又稱吳音,為南朝沿
襲。最近看了三國戲, 講司馬懿曹操, 我會想, 他們說的應該很像台
灣語, 但孫權說的會是吳言. 至於諸葛亮小時住山東, 他到四川, 或
許也學點四川語了.


宋代國語稱「正音」、正語、「雅音」。元代法定蒙古語為國語(主
要為蒙古族使用),後以元大都(今北京)漢語語音為標準音,稱為
「天下通語」。


明、清時期國語稱為「官話」,字面意思是官方語言,明代官話基礎
為南京官話.

明以中原雅音為正,明朝以前中原地區經多個北方民族融入,江淮地
區的「中原之音」相對純正,官話遂以南京音為基礎,南京官話為漢
語標準語。永樂年間遷都北京,從各地移民北京,其中南京移民約40
萬占北京人口一半,南京音成為當時北京語音的基礎,而南京官話則
通行於整個明朝。

我們可以相信, 被很多人稱為北京語的國語, 可能原來南京人說的,
不過因為北方和胡人相混後, 我們現在在學校教的國語其實是胡人說
的, 和官話有點不同. 不過中國人不在乎, 或無知, 把外來胡人說的
當自己官話了.

不過這是他們中國人的事.


清定都北京,初以滿語為國語(主要是滿族使用),直到20世紀初,
儘管在日常生活與政府工作中滿語已基本不再使用,滿語作為國語的
地位並沒有改變。清朝以來,北京官話逐漸分化出來,作為漢語標準
音的官話從而逐漸分為南京官話和北京官話兩支。清代早期,南京官
話仍為漢語主流標準語,雍正八年(1730年)清政府設立正音館,推
廣以北京音為標準的北京官話;而北京音是在元朝時舊北平話與南京
官話(明都北遷時北京城內南京移民過半)相融的基礎上,融入滿族
語音的一些要素而成。到清代中後期,北京官話逐漸取代南京官話取
得國語的地位。宣統元年(1909年)清政府正式設立「國語編審委員
會」,此即清末的國語。


民國元年(1912年)以後,中華民國建立了法定的國語體系,最初擬
「以北京話為主,兼顧南北差異」,此即民國初年的國語(老國音)

民國七年(1918年)公佈了第一套國家認可的國音「注音字母」,力
持華語雅音正統,以「折中南北牽合古今」為原則包括保持入聲特徵
,主要由北京官話和南京官話混合提取創造。此時發生「京國之爭」
,以北京話作為國語標準基礎的意見得到當時多數人支援,最後決定
國語僅以北京話為基礎[3](新國音)。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成立以後,繼續沿用民國大陸時期「國語」
的稱法,1955年將國語改稱為「普通話」.



台灣的執政者正在實行去中國化.我覺得台灣人應該先效法香港人,要堅
持用自己的話來教下一代, 來做官方行政用的話語. 這才算是真心去
中.

為了建立台灣文化,從現在起,教育部和文化部應開始推行台灣文化運動.
首先,文化部要改名為台灣文化部.立法院要設立台灣文化法.要在短時間
去除有中國影響的文化內容,包括語言.

新的台灣文化法要將台灣話為國家語言.

外省籍(這是一個非法的用辭,因為台灣之外,別無他省,類以從大陸來的人,都
算是外來者),他們的語言,即過去說的國語,算是外來語.大陸來台者,暫時名稱為
陸來人,在法律上,和本地人有相同地位,但他們說的話,即過去的國語或各地方言,以後
稱為外來語.你要稱它為北京語也可,或中國語也可.

陸來人可以和原住民,新住民一樣,要慢慢去學台灣語,在法院或官方場所,可以
有翻譯.但以後官方場合,不能再說北京話了.

至於過去因為國民黨壓迫弄得連自己的話都說不好的台灣本地人,也要開始學習
台灣語.公務員,或民意代表,或軍人,都要說台灣話,不光是以台灣語為榮,而且
要象香港人一樣,說自己的話.將來若說不好,就要取消資格了.

台灣未來說官方語的行為標準,是像香港人.說自己的話時,不可以摻雜外來語,即
中國語,或北京語.以後台灣語言法立法後,若公共場合,媒體,再繼續像現在很多
本地籍的人士,還只能用混搭語,即一口台灣語,一口中國語,這樣沒有水準的官員或
民意代表要免職,重則有刑責.

外來的大陸人,即我說的陸來人,(他們自稱為外省因為算是外來移民.他們過去在台灣建立外來政權,那是以前的事.外來者,不會說台灣語者,可以和原住民一樣享受台灣語言法豁免權.

因為電視名嘴影響大, 若像立法委員之類, 或像推行去中國話的人士
, 在電視上, 以前可以用混搭語侃侃而談, 以後就會犯法. 他們要加
位倍罰則.

星期二, 7月 18, 2017

從易經的蠱和噬卦談到得諾貝爾醫學獎的『辟谷斷食』和『自噬理論 』容乃公

從易經的蠱和噬卦談到得諾貝爾醫學獎的『辟谷斷食』和『自噬理論
』容乃公


去年夏天, 朋友介紹我去會見一名醫. 這醫生在一家大餐廳剛給一群
醫生演講, 講完順便也做一點實習. 朋友要我趁機上去給他把把脈.
這名醫按了我一下脈, 說一聲閣下是一位世外高人. 這下, 在旁聽課
的其他醫生都很訝異, 為什麼也有這種脈相, 醫書有這麼說的嗎. 結
果人人都搶著要幫我把, 看看到底什麼是世外高人的脈相.

我很大方地一一伸出手,心中很清楚他們未必可以看出端倪.

我說, 中醫有祝由科, 專門搞玄虛的, 或許大家得先弄清一點祝由科
再談. 當然, 現在, 中醫學校也沒教祝由科了. 而, 不論台灣大陸醫
校不但不談, 而且也沒聽說過.

其實, 中醫, 和中國文化有樣東西, 若學者不明白, 就會一路學不通
, 不論山, 醫, 命, 卜, 相, 都都相同. 甚至, 要入門任一行學問,
沒弄清中國文化對虛和實的互相相關, 就會進和出都沒門兒.

其實, 幫我拿脈的名醫, 他真的是有捉到了所謂世外高人的脈相, 至
於他如何理解, 那是他的事, 但是他看到我這個人的形氣, 郤很篤定
, 這不是察言 (我沒開口 ), 觀色 (他不是看面相的 ), 而是經驗加
上直覺.

其實, 不但中醫有看出一個人修為的脈相, 連別的問題都會發生同樣
的虛實的現像. 比方說, 中醫用道家養生的觀念談辟欲谷. 辟谷, 和
斷食有關, 但是否就是不吃飯呢, 只喝漿水呢. 可能都是對.


道教養生家認為,內丹是道教煉養工夫的核心,是靜功、動功、氣功
、房中、服食等功夫的綜合發展。根據道家的說法, 有或辟谷休妻之
術. 辟谷是有包括絕食, 但未必. 有時, 辟的是米, 而不是麵. 有時
是少吃. 但谷如何辟, 先得問辟什麼, 這個辟也有辟鬼的意思.


孫思邈《千金要方》中一樣存在。

遜思邈本人即被道教尊為「藥王」,其著作收入《道藏》中,均非偶
然倖致。卷一〈大醫習業第一〉開宗明義便說:

    凡欲為大醫,...... 又須妙解陰陽祿命、諸家相法,及灼
龜五兆、周易六  壬,並須精熟,如此乃得為大醫。...... 不讀
老莊,不能任真體運,則吉凶拘  忌,觸塗而生。至於五行休王、
七曜天文,並須探賾。

現代醫師不必說是陰陽祿命, 連五行生克都未必通曉, 黃帝內經的陰
陽學, 可能都沒摸, 更不必說是七政四餘, 五行休王了.


他指的醫生的修養方面,在醫法部分,他也很重視「養性」。卷廿七
專就養性的問題,列了道林養性、居處法、按摩法、調氣法、服食法
、黃帝雜忌法、房中補益等項。其內容則完全是道教觀點,認為養性
才是無病長壽之本,去名利、除喜惡、戒聲色、絕滋味、存精神,然
後再用存思、按摩、調氣等法。其說頗可與陶宏景《養性延命錄》之
說互參。

  《千金翼方》中同樣保存了這個講法,卷十二〈養性〉卷十三〈
辟谷〉卷十四〈退居〉卷十五〈補益〉,可說即是《千金要方.養性
》的擴大與延續。卷二九及三十的〈禁經〉上下篇,更是咒禁治病的
重要文獻。

咒禁治病就是祝由科的根本.

道教中有一個本事就是守三尸, 這玩意被佛教也學去了. 所以日本人
也講究守三尸, 守庚申. 這門道是道家修行必要的功課, 事關生命.
不過到今天為至, 我少見到行內的人可以把這三尸神說明白. 真是是
人的肚子裡有鬼嗎. 有尸體嗎. 我以為可能要比這更可怕, 但也許三
尸和庚申都只是陰陽二氣做的怪而己. 自然, 半夜打坐, 盯著肚子,
或許有個鬼就被你看到了.


  這完全是道教中的一個觀念,說:「人身內自有三尸諸虫,與人
俱生。而此虫忌惡,能與鬼靈相通,常接引外邪,為人患害」。三尸
,又稱三虫,據說上虫居住在上丹田,名彭倔,色白而青,使人嗜欲
癡滯,又伐人眼。中虫住中丹田,名彭質,色白而黃,使人貪財,好
喜怒,濁亂真氣,魂魄失常。下虫居下丹田,名彭矯,色白而黑,使
人耽酒好色,伐人胃命。因三虫都姓彭,所以又稱為三彭。道教人士
認為這三虫不但會作祟讓人速死,更會窺人罪過,每逢庚申日就上天
去打小報告。因此想修煉成仙的人,必須要「守庚申」「殺三尸」。
唐張讀《宣室志》云:「凡學仙者,當先絕其三尸。如是則神仙可得
。不然,雖苦其心,無補也」,講得非常明白。

一談到人行為是非善惡, 佛教就趁虛而入. 也大談起守庚申了. 你聽
過現代比丘打坐盯著肚皮嗎? 古時的和尚尼姑可能也講這玩意.

道士守庚申這一齋醮禮儀,後被民間百姓採用,成為一個民俗性的節
日。唐時東傳日本,廣為流傳至今,日本人信奉更盛於中國。

  但三尸云云,其實是個寓言,清代西崖《談微.事部.三尸神》
說:「此身本空洞洞地,安得有三尸在內?蓋彭之一字,字書一訓作
近,而倨傲之性,質見之性、矯戾之性,人人有之。其所謂守庚申者
,正欲人斷除此三種情性,方可入道也」。也就是說,把斷除不良情
性的倫理要求,用一種宗教式語言來表達而已,身體內部是不可能有
這樣三條虫,也不可能因為有這三條虫作祟而形成之疾病的。

中醫拿了道家養生之法,也教人們守三尸了.

  可是,在深受道教影響的醫學傳統中,三尸不但被認為是真實存
在的三條虫,也認定了有些病侯即是三尸所引起的。巢元方《諸病源
侯論》之所以會列出〈尸病諸侯〉,就是由於這樣的背景。

  據巢元方說,尸病包括諸尸、飛尸、遁尸、沈尸、風尸、尸注、
伏尸、陰尸、冷尸、寒尸、喪尸、尸氣等各種情況,症侯各異。這些
症侯,在其他醫書中可能會以邪風邪氣來解釋,但在此書中都以尸虫
作惡為說。其治療之法,除了湯熨針石之外,也採用道家的導引法,
例如治伏尸法,即須叩齒二七次,咽氣二七次,反覆做三百通,做滿
二十天。

辟谷目前己經成為連西方科學都要為之崇拜到了五體投地了.


據報導, 「辟谷斷食」, 也可以夠獲得諾貝爾醫學獎?下面就是我剛
收到的一則消息:



自噬理論的科學驗證獲得 2016 諾貝爾醫學獎,最大熱門將是「辟谷
斷食」!
細胞自噬理論由來已久,但在大隅良典實驗證實了,而且獲得了
2016 諾貝爾醫學獎,無疑這是人類的一大進步!
?

什麼是自噬理論?

簡單說,細胞在飢餓的時候,能把自己體內的無用或有害物質自行吃
掉以提供自己生存需要的能量。
自噬理論的關鍵是「細胞飢餓」!所以「辟谷斷食」是自噬理論的主
要途徑!現在我們倡導的輕斷食(即輕辟谷),也基於此!
自噬理論前景:

激發自噬治療癌症;抑制自噬治療阿爾茲海默綜合征;防治各種慢性
病;抗衰老,保持年輕。
某種意義上講,這次等於「辟谷斷食」獲得了人類生命科學的「諾貝
爾醫學獎」!

2016 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頒發給了日本科學家大隅良典,
以獎勵他在闡明細胞自噬(Autophagy,或稱自體吞噬)的分子機制
和生理功能上的開拓性研究。以表彰他發現了細胞自噬的生物學機制


什麼是自噬作用?

是指細胞在缺乏營養和能量供給,應對短暫的生存壓力時,可通過降
解自身非必需成分來提供營養和能量,從而維持生命。相應地,自噬
作用也可能降解潛在的毒性蛋白等體內多餘的垃圾物質,來阻止細胞
被毒素損傷,或是因此而阻止細胞的凋亡進程。顯然,自噬更像是身
體組織在走投無路時進行的一場豪賭。
一言以蔽之,細胞在飢餓的時候,能把自己體內的無用或有害物質自
行吃掉以提供自己生存需要的能量。

雖然人們早就知道自噬的存在,但是只有在大隅良典的精巧實驗之後
,人們才意識到它的機制、懂得了它的重要性。

?

自噬作用可能還決定著人類的壽命

很多人都認為,許多疾病的發病機率,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升高。
這可能是因為,年齡增大後,自噬作用的效率降低了。按照美國阿爾
伯特‧愛因斯坦醫學院 (Albert Einstein College of Medicine)
的安‧瑪麗亞‧庫爾沃 (Ann Maria Cuervo) 的說法,包括自噬作用
在內的細胞系統,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步喪失功能,尤其是負責
清除異常蛋白及細胞器的系統。它們的工作效率降低,會導致有害物
質大量累積,最終引發疾病。

庫爾沃認為,如果自噬作用效率降低,確實是造成年老體弱的首要因
素,我們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限制熱量攝取,能延長多種實驗動物的平
均壽命了。動物攝取的食物越少 (在保證基本營養供給的前提下 ),
壽命就越長,人類可能也是如此。

限制養料的供給 (起始飢餓 ),細胞加速自噬,因此,當個體衰老時
,限制熱量的攝取,也許能提高自噬作用的效率。

最新研究顯示,如果能阻止自噬作用的效率降低,實驗動物體內就不
會有受損蛋白或細胞器的累積。
?

所以呢,理論上我們可以通過調整飲食來提高細胞自噬,從而達到延
緩衰老的目的。(接下來的內容要注意咯,敲黑板!劃重點!)

細胞自噬速率與循環胰島素水平和游離氨基酸濃度互相影響。在正常
飲食狀態下,凌晨 2 點到早餐前,人體血糖處於較低水平,胰島素
水平和游離氨基酸水平都處於一天最低狀態,此時細胞自噬速率達到
最大。

針對健康人群,風靡世界的 5:2 輕斷食(一週內 5 天正常飲食,2
天飲食限制卡路里攝入)和佛教的過午不食都在一定程度上延長了低
血糖的時間,這也就意味著延長了高細胞自噬速率的時間,清除了更
多的衰老蛋白質,延緩了細胞的衰老。

細胞自噬是體內發生的清理衰老蛋白,保持細胞年輕活力的重要方法

隨著年齡的增長,細胞自噬能力逐漸下降。餐後的游離氨基酸與胰島
素水平越高,自噬能力越低。
通過適度斷食或節食,從而降低餐後游離氨基酸濃度與胰島素水平,
對提高自噬能力,延緩衰老有積極作用。

乃公在我易經原理書中很早就談到易經有二個卦和人體防衛有關係.

道教說辟谷,其實這個谷,是尸蟲.即蠱.

  東西久而不用會生蟲,稱為蠱;久處安溺而人會生病,稱為蠱;
天下久安而生弊端也是稱蠱。

蠱卦山風為蠱, 蠱之患在於山太高而風太低,上下不得流暢。   


蠱為蟲,有蟲即有甲。甲為假借,即借時日為光陰。甲為時日的建始
,從甲逆推,其先第三位為辛,取在破舊中更新改造之意。人的生理
若不經常更新, 即會有長蠱. 蠱不一定是寄生蟲, 而是體內沒有更生
的現象.

    蠱卦為山下有風, 易經巽為風象. 所以巽卦說先庚三日, 後庚三
    日. 這個庚是庚寅庚辰庚申.


道教認為:每當庚申日之夜晚,人體內的「三屍」神便會從身中逸出
,飛升上天,去向天帝告白人在世間的功過,天帝隨人功過多少,賞
功罰過,分毫不差。

人如在庚申之夜堅守不睡,則三屍神不能離人上天去打小報告。故《
太上三屍中經》曰:「人之生也,皆寄形於父母胞胎,飽味於五穀精
氣。是以人之腹中,各有三屍九蟲,為人大害。常以庚申之夜上告天
帝,以記人之造罪,分毫錄奏,欲絕人生籍,減人祿命,令人速死。
凡至庚申日,兼夜不臥守之,若曉體疲,少伏床,數覺,莫令睡熟,
此屍即不得上告天帝。」此即道士庚申日守夜習俗的由來。


三屍又稱「三蟲」、「三彭」、「三屍神」、「三伏屍」,皆人在胞
胎中所得。道教對人體內三種作祟之神的稱呼。上屍神名彭倨,又名
青姑,常居人頭中,伐人眼;中屍神名彭質,又名白姑,居人心後,
伐人五臟;下屍神名彭矯,又名血姑,居人臍下丹田中。伐人胃命。


三屍司察人世功過之說由來已久,東晉時葛洪在《抱樸子內篇‧微旨
篇》中就對三屍神及守庚申說表示懷疑,他說:「言身中有三屍,三
屍之為物,雖無形而實魂靈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屍當得作鬼
,自放縱遊行。享人祭酹。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
所為過失。吾亦未能審此事之有無也。」

乃公以為葛洪道行高, 他郤沒同情道士在解說三尸三蟲的事給小百姓
, 只得編一些神奇的鬼話來說明, 類似行惡, 身上的尸鬼會去上天打
小報告. 我相信, 葛洪給他門下講經說法時, 就得要講點道理. 這就
像現在白先勇在大學講青春版的牡丹亭給從沒看過 (更不要說聽過 )
昆曲的大學生一樣 -- 他得要放下知識等級的門檻. 他若是要像乃公
去講易經和牡丹亭, 其中的祝由, 辟谷, 叫魂, 等等事, 學生不跑光
才怪.


乃公以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解說,一定要從文字學去開始,而走經比喻,
和引申.比如,辟谷,其實說的就是自動挨餓.我有很多朋友都修不吃飯
挨餓養生. 在現代醫生己經証明, 人可以和癌細胞搞挨餓抗爭, 看誰
先餓死. 這是 literal字面解解. 同理, 道家的蠱, 和縠相同. 那
一天, 乃公可以給大家講點為何米縠和鬼有關. 中國字中, 米字為為
五彩, 可以驅鬼. 而和田字為部道的, 都和鬼有關, 易經說見龍在田
, 其實易經講的就是鬼.總之,修行,人就是要把身上的鬼驅走.
這是辟谷的真義.


再談到現代醫學說自噬能力, 這和易經有太有關係了. 都可以寫上百
篇論文了. 易經用了很多筮, 筮就是占卜. 而為什麼易經又在六十四
卦中特別設設一個噬嗑卦呢. 這個噬字當然和現在得諾貝爾醫學獎有
關.在兩三千年前,中國人己經知道細胞合自己吃掉自己了.而人體自
療的功能要比藥還有用.這道理乃公改天再跟大家談.

星期三, 7月 12, 2017

中國或許是一種古代舞蹈的名稱

中國或許是一種古代舞蹈的名稱  容乃公

在臉書上看到有人從考古的東西發現『中國』是兵器. 這是很大膽
的想法.

「中國」一詞最早見於西周初年的青銅器「何尊」的銘文。這一國寶
級的重器 1963 年出土於陝西寶雞。長達 122 字的銘文講到周武王
在滅商之後就有營建東都的重大決策。記載了周成王營建洛邑王城的
重要歷史事件,而其中「宅茲中國」是「中國」最早的文字記載。文
曰:「唯王初遷宅於成周,復稟武王禮,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誥
宗小子於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達文王,肆牧民。」


有人說『中,象形字,應該是軍旗。國當時寫為或字,象形乃盾牌與
戈的合併,會意為武器的總稱。中國,原來是軍事戰爭的工具。中,
象形字,應該是軍旗。國當時寫為或字,象形乃盾牌與戈的合併,會
意為武器的總稱。中國,原來是軍事戰爭的工具。』

我以為這個說法很可疑.

或字是會義字,不會是象形字.所以不應該是直指兵器.

『或』最早源自甲骨文,圖形是;其金文的圖形是,篆文的字形則是
。該甲骨文從囗從戈,囗象城形,以戈守之,會國之義;金、篆文從
戈從口從一,其義.

或字是會意字. 甲骨文字形從囗 (象城形 ), 從戈 (以戈守之 )。表
示以戈衛國。本義: 國家。... 〔古文〕?? 《集韻》越逼切,音閾
。《說文》邦也。從口從戈,以守一。一,地也。通作域。
出土文物中,「中國」一詞最早見於西周初年的青銅器「何尊」的銘
文。

寶級的重器 1963 年出土於陝西寶雞。長達 122 字的銘文講到周武
王在滅商之後就有營建東都的重大決策。記載了周成王營建洛邑王城
的重要歷史事件,而其中「宅茲中國」是「中國」最早的文字記載。
文曰:「唯王初遷宅於成周,復稟武王禮,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
誥宗小子於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達文王,肆文王受茲因(命
),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於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牧民
。」出土文物中,

到底『余其宅茲中國』說是在王城中置放兵器. 這個可以稱為中國的
兵器應該會在其他甲骨文中提及.

中國應釋為中域。

成王開始營建宅於成周,舉揚武王,得到來自天的胙肉。成王誥宗小
子. 於京室。

古文卜辭或:從戈,從口。這個口字在甲骨文中可以代表很多象形的
意義,比如井,邑,口等等,在或這個字裡,口表示的是宮殿或者社
。宮殿和社是形影不離的兩種建築,宮殿是統治所在,社是祖宗所在
的祭祀場所。戰士執戈保衛宮殿或者保衛社,意味著或是一個國家的
首都的意思。就是說,或的甲骨文本義是首都,國都。到了西周初期
,或的首都和國都的本義產生了國這個字。國在或的基礎上加了一個
半包圍結構「匚」。這個「匚」代表的是國都的城牆。西周的兩京都
是三面圍城,剩下一面是有衛兵守護的大門。「匚」表示西周豐、鎬
兩京的大門可能是朝向正東的,因為如果城門正門向南,其國字的半
包圍結構也可以向下成為「□」。



「中國」一詞最早見於周代文獻,後來隨著所指對像不同而有不同的
含義。大致說來,有以下六種概念:

1.一是指京師(首都)而言,如《詩經? 民勞》註:「中國,京師也
  」。

2. 二是指天子直接統治的地區,如諸葛亮對孫權說:「若能以吳越
   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

3.三是指中原地區,如《史記?東越列傳》:
「東甌請舉國徒中國」。

4.四是指國內、內地,如《史記? 武帝本紀》:「天下名山八,而三
  在蠻夷,五在中國」。

5.五是指諸夏族居住的地區,如《論語集解》:

「諸夏,中國也」。六是指華夏或漢族建立的國家,《史記》、《漢
書》經常出現這樣的稱謂。所以自漢代開始,人們常常把漢族建立的
中原王朝稱為「中國」。正因為如此,當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後,便以
「中國」自居,如鮮卑人建立的北魏自稱「中國」,將南朝叫作「島
夷」;而同時漢族建立的南朝雖然遷離了中原,仍以「中國」自居,
稱北朝為「索虜」、北魏為「魏虜」。又如在宋代,遼與北宋、金與
南宋彼此都自稱「中國」,且互不承認對方是「中國」。

『中國』到了十九世紀才拿來代表國家

「中國」一詞所指範圍,隨著時代的推移而經歷了一個由小到大的擴
展過程。當《尚書》上出現「中國」時,僅僅是西周人們對自己所居
關中、河洛地區的稱呼;到東周時,周的附屬地區也可以稱為「中國
」了,「中國」的涵義擴展到包括各大小諸侯國在內的黃河中下游地
區。而隨著各諸侯國疆域的膨脹,「中國」成了列國全境的稱號。秦
漢以來,又把不屬黃河流域但在中原王朝政權統轄範圍之內的地區都
稱為「中國」,「中國」一名終於成為我國的通用名號。 19 世紀中
葉以來,「中國」則成了專指我們國家全部領土的專用名詞。
「中國」正式作為國名,始於辛亥革命以後。


------從來沒有一個王朝或政權曾以「中國」作為正式國名----


事實上,「中國」一名雖有三千年文字記載的歷史,但它僅僅是一種
地域觀念,從夏、商、周開始直至清末,
從來沒有一個王朝或政權曾以「中國」作為正式國名。


在宗廟儀式中, 兵器可能只有一種情況會真的被拿來派上用場. 那就
是『武舞』


  《周禮春官》所說周代六樂中的周樂。又稱武。用以作為宗廟之
樂,祭祀祖先。在六樂中是一種武舞,歌頌武王伐紂的武功。據《禮
記樂記賓牟賈》載,共六段(六成)。第一段:表現戰前的準備,有
擊鼓、舞蹈、造型、歌唱;第二段:戰爭和勝利,有隊舞和獨舞;第
三段:滅商以後又向南方進軍;第四段:在南方取得勝利;第五段:
周公、召公協助紂王進行通知;第六段:對周天子的尊崇。歌詞在《
詩經周頌》中。《通典樂》:「秦始皇平天下,六代廟樂,唯《韶》
、《武》存焉。二十六年(前 221)改周《大武》曰《五行》。」可
知秦時猶存。

  周樂《大武》,是武王伐紂勝利後由周公創編的,內容就是表現
武王克商的豐功偉業。據春秋時孔子所見,這個樂舞開始先有一段長
長的鼓聲作引子,舞者(戰士)持兵器屹立待命。接著是六段舞蹈:
第一段舞隊由北邊上場,這是描寫出兵的情形,第二段表現滅了商朝
,第三段繼續向南進軍,第四段表現平定南部邊疆,第五段舞隊分列
,表示周公、召公的分疆治理,第六段舞隊重新集合,列隊向武王致
敬。舞蹈雖然是用的象徵性手法,並不像舞劇那樣描繪人物和矛盾過
程,但無疑這是一部表現當時重大事件的敘事性舞蹈作品。

  周公將這六部樂舞加以集中、整理、規範成一個整體,作為國家
的禮制,用於祭祀、慶典等活動。並對它們的演出儀制、祭祀對像、
服飾道具、樂歌宮調和舞者身份、演出場合都作了明確的規定。
編輯本段舞曲簡介

  《大武》是周代編創的歌頌武王伐紂獲得勝利的樂舞作品,屬《
六舞》之一。共分為六段:(一)在一段擊鼓聲後,舞隊從北面上場
,舞者都手執武器,列隊而立,以歌唱表現了武王伐紂的決心。(二
)舞隊兩面有人振鐸傳達軍令,舞隊隨即分兩行,作激烈的擊刺動作
,邊舞邊進,表示已有滅商。(三)滅商後再向南進軍。(四)表示
南方的疆域已穩定。(五)舞隊再分兩行,表示周公在左,召公在右
,協助周王統治。接著有條不紊地變化各種複雜的隊形,形成整齊的
隊式後,舞者皆坐,作低勢的靜止場面,表示國家得到了很好治理。
(六)舞隊重新集合,排列整齊,表示對周王的崇敬。全舞結束。


  《大武》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很有影響的舞蹈。它的成就是多方
面的:一、武王伐紂是為了推翻商紂王的統治而進行的戰爭。二、《
大武》是手持武器的戰舞,這種舞蹈形式在原始舞蹈中已經存在,從
原始時代「刑天氏之樂」等,到歷代歌頌戰功的「武舞」,而《大武
》則發展了這種舞蹈形式,並有所創新。它的結構比較複雜,舞段安
排得體,概括而真實的表現了周人滅商的過程,以及滅商後班師回鎬
京(今西安);次年,武王病死,年少的成王即位,由周公召公輔佐
統治。商紂兒子武庚乘機聯合管轄,陝之東歸周公管轄,於是天下大
定。

  《大武》內容是由六成(段)樂舞來表現的。根據孔子對《大武
》的述評及其他有關記載,可以設想出《大武》的表演情況:第一段
:開始是一長段鼓聲,大概是舞蹈的前奏。舞隊已集合,準備上場,
接著,舞者手持武器,從北面出來,巍然屹立,徐緩悠長地歌唱,表
現了武王伐紂的決心並等待諸侯到來。(大意是:啊!強大的王師,
本來遵照文王的遺命,處於隱晦狀態;現在時代已大放光明,於是披
甲持戈而戰。我恭敬的繼承了這一功業,英勇的文王的將士們,於是
又都效力於後繼人,惟有你的功業確實足以取法。)  第二段:舞
蹈轉入熾熱的戰鬥氣氛,「發揚蹈厲」,表現周軍由姜太公率領的前
鋒部隊,直指商都朝歌,這時舞隊兩面有人以示傳達軍令。舞隊隨即
分成兩行,作激烈的擊刺動作,邊舞邊進,表示已滅商。(大意是:
啊!偉大的武王,他的功勳無與倫比。文德卓著的文王,為後代開創
了業績,戰勝了殷商,結束了戰禍,完成了你的大業。)

  第三段:表示凱旋後南歸。舞隊可能只作「過場」式的回還移動
。(大意是:文王經營過這一功業,我繼承下來,發揚光大,使它延
續無窮。我去討伐殷商,只是為了求得安定。這個周國所受的天命延
續無窮。)

  第四段:表示南方各小國成服於周,南疆已穩定。舞隊可能以宏
大、對稱、穩定的構圖,來顯示萬邦來朝的氣勢。(大意是:啊!偉
大的周國。登上高山四望,大山小山羅列,從山間流出的溪川都匯合
到大河。普天之下,萬邦來朝,報答頌祝周國所受的天命。)

  第五段:舞隊再分成兩行,表示周公在左,召公在右,協助周王
統治。接著有條不紊地變化各種繁難複雜的隊勢。舞者皆坐,作低姿
的靜止場面。表示國家已得到很好的治理,國泰民安。

  第六段:舞隊重新集合,排列整齊,莊嚴肅穆的表示對周王的崇
敬。全舞結束。(大意是:綏靖萬邦,屢次得到豐年,上天對於周國
,永遠不會厭棄。英勇的武王統率著將士,征服了四方,安定了國家
。啊!他的威德也照耀到上天,偉大的周國,代表上天主宰人間。)
編輯本段藝術成就  《大武》從內容上看,反映了武王伐紂的征戰
生活。從藝術處理上看,這個認輸眾多的男子群舞,結構比較嚴謹,
隊形、動作、情緒有變化,有起伏,以表現激烈戰鬥場面的刺擊動作
和複雜的隊形變化,把舞蹈推向高潮。以整齊、規範、平穩的隊勢表
示取得完全的勝利,國家得到統一、安定。音樂有鼓聲作為前奏,物
段伴隨歌唱以烘托雄渾的氣勢。

如果非要把中國當兵器講. 我想最可能是指的是一種歌頌武王伐紂的
武功的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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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章太炎談中國辭

中華民國解
章炳麟

中國之名,別於四裔而為言。印度亦稱摩伽陀為中國,日本亦稱山陽
為中國,此本非漢土所獨有者。就漢土言漢土,則中國之名以先漢郡
縣為界。然印度、日本之言中國者,舉土中以對邊郡;漢土之言中國
者,舉領域以對異邦,此其名實相殊之處。諸華之名,因其民族初至
之地而為言。世言崑崙為華國者,特以他事比擬得之。中國前皇曾都
崑崙以否,史無明征,不足引以為質。然神靈之育自西方來,以雍梁
二州為根本。宓犧生成紀,神農產姜水,黃帝宅橋山,是皆雍州之地
。高陽起於若水,高辛起於江水,舜居曲城(據《世本》,西城為漢
漢中郡屬縣。故公孫尼子言舜牧羊於漢陽。據《地理志》,漢中郡褒
中縣有漢陽鄉),禹生石紐,是皆梁州之地。觀其帝王所產,而知民
族奧區,斯為根極。雍州之地東南至於華陰而止,梁州之地東北至於
華陽而止,就華山以定限,名其國土曰華,則緣起如是也。其後人跡
所至,遍及九州島。至於秦漢,則朝鮮、越南皆為華民耕稼之鄉,華
之名於是始廣。華本國名,非種族之號,然今世已為通語。世稱山東
人為侉子者,侉即華之遺言矣。正言種族,宜就夏稱。《說文》云:
「夏,中國人也。」「蠻夷猾夏」,< 帝典 > 已有其文,知不起於
夏後之世。或言遠因大夏,此亦與崑崙華國同類。質以史書,夏之為
名,實因夏水而得,是水或謂之夏,或謂之漢,或謂之漾,或謂之沔
,凡皆小別互名,本出武都,至漢中而始盛,地在雍梁之際。因水以
為族名,猶生姬水者之氏姬,生薑水者之氏姜也。夏本族名,非邦國
之號,是故得言諸夏。其後因族命地而關東亦以東夏著。下逮劉季,
撫有九共,與匈奴、西域相卻倚,聲教遠暨,復受漢族之稱。此雖近
起—王,不為典要。然漢家建國,自受封漢中始,於夏水則為同地,
於華陽則為同州,用為通稱,適與本名符會。是故華雲、夏雲、漢雲
,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名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名以
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謚。今有為金鐵主義說者
曰:中國雲者,以中外別地域之遠近也。中華雲者,以華夷別文化之
高下也。即此以言,則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
血統之種名,乃為—文化之族名。


故《春秋》之義,無論同姓之魯、衛,異姓之齊、宋,非種之楚、越
,中國可以退為夷狄,夷狄可以進為中國,專以禮教為標準,而無有
親疏之別。其後經數千年,混雜數千百人種,而其稱中華如故。以此
推之,華之所以為華,以文化言,可決知也。故欲知中華民族為何等
民族,則於其民族命名之頃而已含定義於其中。以西人學說擬之,實
采合於文化說,而背於血統說。華為花之原字,以花為名,其以之形
容文化之美,而非以之狀態血統之奇,此可於假借會意而得之者也。
為是說者蓋有三惑。一曰未明於托名標識之事,而強以字義皮傅為言
。夫華本華山,居近華山而固有華之稱。後代華稱既廣,忘其語原,
望文生訓,以為華美,以為文明,雖無不可,然非其第—義,亦猶夏
之訓大,皆後起之說耳。且如印度人種,舊稱為阿黎耶,今人推究其
始,則為農夫,而其後或言貴人,或言聖者,此實晚出之義,乃種人
所以自矜尚也。就以有義言之,中國向日稱民為黎民,至秦則曰黔首
。黎雲、黔雲,皆謂其黑髮也。然不得以一切黑髮者盡指為同族。縱
今華有文化之義,豈得曰凡有文化者盡為中國人乎?必如所說,則凡
有農夫,皆得為印度人;凡有貴人、聖者,亦皆得為印度人,安得此
瀆亂汗漫之言也?


今夫蠻夷戎狄,固中國所以表別殊方者。其始劃種為言,語不相濫。
久之而旃裘引弓之國,皆得被以斯名。胡本東胡,久之而稱匈奴者亦
謂之胡,久之而稱西域者亦謂之胡。番本吐番,久之而稱回部者亦曰
西番,久之而稱台灣之野人者亦曰生番。名既濫矣,而不得謂同稱者
即為同國同族,況華之名猶未同也。特以同有文化,遂可混成為一,
何其奢闊而遠於事情耶?二曰援引《春秋》以誣史義,是說所因,起
於劉逢祿輩,世仕滿洲,有擁戴虜酋之志,而張大公羊以陳符命,尚
非公羊之舊說也。案中國自漢以上,視蠻閩貉狄諸族不比於人,故夷
狄無稱人之例。《春秋》嘗書邢人、狄人伐衛,齊人、狄人盟於邢。
公羊不言其義。夫引異類以剪同族,蓋《春秋》所深化誅。狄人不可
人而邢人、齊人人之,則是邢人、齊人自儕於狄也。非進狄人,實以
黜邢人、齊人。老子有言,正言若反。觀於《春秋》書狄為人,其言
有隱,其聲有哀,所謂志而晦哉!若夫潞子嬰兒,赤狄犬種,晉與為
婚,既非匹偶,及遭虐殺,興師復仇,書潞子者非謂夷狄有君,亦正
所以賤晉,與書狄人者同科。而公羊謂潞子為善,斯言之不從矣。其
有貶黜諸華同於夷狄者,則《春秋》書晉伐鮮虞是。何氏解詁曰:謂
之晉者,中國以無義故為夷狄所強。今楚行詐滅陳、蔡,諸夏懼,然
去而與晉會於屈銀,不因以大綏諸侯,先之以博愛,而先伐同姓,從
親親起,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是所以狄晉者,正以其自戕同氣,
委陳、蔡於夷而不顧耳。夫棄親□而媚諸夷,又從而則效之,則宜為
人心所深嫉。令人惡範文程、洪承疇、李光地、曾國藩輩,或更甚於
滿洲,雖《春秋》亦豈有異是。若專以禮教為標準者,人之無道至乎
就父烝母而極矣,何《春秋》之書此者亦未嘗賤之如狄也?至於吳楚
封域不出荊揚,固禹貢九州島之地。熊繹、周章,受封命族,豈與赤
狄山戎同例?特其地雜有諸蠻,而吳楚漸其污俗,又以不修職貢,自
外宗周,故為《春秋》所貶。召陵征而苞茅入,黃池盟而命圭從,則
進之同於齊、晉,以其本非夷狄,故向日自外則退之,今日自內則進
之,是猶越雋益州,漢世久設郡縣,及唐末南詔畔援,聲教壅隔,宋
世王靈不遠,不得巳而棄雲南,至明復隸版籍,豈得曰雲南本夷狄,
至明始進於中國耶?夫子本楚之良家,而雲楚為非種,以憂勞主父,
效忠穹廬,故遂不憚污辱其鄉人。慮大義滅親之泰過也。


蓋《春秋》有貶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進夷狄以同諸夏者。杞用夷禮
,則示貶爵之文。若如斯義,滿洲豈有可進之律。正使首冠翎頂、爵
號巴圖魯者,當退黜與夷狄等耳。三曰棄表譜實錄之書,而以意為衡
量。如彼謂混淆殊族至千百種,歷久而稱中華如故是也。夫言一種族
者,雖非銖兩衡校於血統之間,而必以多數之同一血統者為主體。何
者文化相同自同一血統而起,於此復有殊族之民受我撫治,乃得轉移
而翕受之;若兩血統立於對峙之地者,雖欲同化莫由。中國魏晉以來
異族和會者數矣。稽之譜諜,則代北金元之姓,視漢姓不及百一。今
試於通都廣市之間,四方所走集者一一詢其氏族,舊姓多耶,抑弔詭
殊恆之姓多耶?其間固有私自改變與朝廷賜姓者。征之唐末人姓氏書
中,其數猶最微末。夫豈徒保中華民族之空模,而以他人子弟充其闕
者。


或曰:若如是,則滿洲人亦居少數而已,稍相同化於我矣,莫不可與
同中國?為答曰:所以容異族之同化者,以其主權在我,而足以翕受
彼也。滿洲之同化,非以受我撫治而得之,乃以陵轢顛覆我而得之。
二者之不可相比,猶婚媾與寇之例。以婚媾之道而歸女於吾族,彼女
則固與吾族同化矣。以寇之道而據我寢宮,入我床笫,亦未嘗不可與
我同化,然其為怨為親,斷可識也。吾向者固雲所為排滿洲者,亦曰
覆我國家,攘我主權之故。若其克敵致果,而滿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適
黃龍之府,則因當與日本、暹羅同,視種人順化歸,斯受之而已矣。
然主權未復,即不得舉是為例。人有病而啜粥者,於吐下之後可也。
未吐下時而先啜粥,非直滋病,亦歐惡不能下噲咽。先後之序,其術
其心皆如是矣。說者茫昧,私臆吾輩非以民族主義為主義,乃以民族
主義為手段,是猶見未吐下而屏粥者曰:是徒懼其滋病耳,不知本自
歐惡,未嘗欲一箸一匕之入咽也。夫不知中華之名義,斯所以有三惑
也。


中國以先漢郡縣為界,而其民謂之華民。若專以先漢郡縣為界者,則
蒙古、回部、西藏之域不隸職方,其經營誠宜稍後。若夫樂浪、玄菟
,即朝鮮之地。交趾、日南、九真,奄越南而有之。至於林邑,則柬
埔寨是也。以民族言,二國起居衣食多與禹甸同風。言語雖殊,而文
字誦讀能中其音,異於日本之隔閡者。血統則朝鮮稍雜,而越南皆吾
冠帶之民,間有蠻人時相錯雜,則與瓊雷一例。是二國者,非獨力征
經營,光復舊土為吾儕當盡之職,觀其受制異國,舉止掣曳,扶衰禁
暴,非人道所宜然乎。朝鮮設郡,止於漢魏。越南則上起秦皇,下逮
五季,皆隸地官之版,中間闊絕,明時又嘗置行省矣。今二國之陵籍
於異域則同,而政術仁暴稍異,故經營當有後先。其次則有緬甸。緬
甸非先漢舊疆,特明代眾建土司隸於雲南承宣之部。土民習俗雖異諸
華,而漢人徙居者眾,與干崖盞達為鄰類。然既未設流官,宜居朝鮮
之次,外人之遇緬甸猶視越南為寬,則振救無嫌於緩。西藏回部,明
時徒有冊封,其在先漢,三十六國雖隸都護,比於附庸,而非屬土。
今之回部又與三十六國有殊。蒙古則自古未嘗賓服。量三荒服之後先
,則西藏以宗教相同猶為密邇,回部、蒙古宜無一與漢族相通。故以
中華民國之經界言之,越南、朝鮮二郡必當恢復者也;緬甸—司則稍
次也;西藏、回部、蒙古三荒服則任其去來也。然而事有難易,得以
曲成,不得以徑行,舉措之宜,或與誓願相左。




今者,中華民國慮未能復先漢之舊疆,要以明時直省為根本(除緬甸
。)越南、朝鮮其恢復則不易。惟緬甸亦非可以旦夕致者。三荒服雖
非故土,既不他屬,循勢導之,猶易於二郡一司。其同化則互有難易
。若計言語文字者,則新疆既多漢族,而回民聰穎勝於蒙古,其教易
入。蒙古雖顓愚,以漢人數往貿易,亦漸能效其音聲。獨西藏為僻左
,又向習波黎文字,既有文明之學,不受他熏,則漢語或相扞格。故
語言文字之化當盡力者莫西藏若也。若計居食職業者,回部耕稼與漢
俗不甚差違,宮室而居,外有城郭。西藏山谷阻深,雖欲遊牧,其勢
不能廣衍,放任地力者亦多,待其土地磽確,栽種獨宜青稞,上者止
於牟麥,而粳稻不適於土宜,木城雖陋,猶愈於支幕者。至於蒙古,
戈壁蔓延,雖平地亦多沙漠,天若縱之使事遊牧,即不得不張幕而處
。其王與台吉輩雖有寢室,而不可遍及烝民。故居食職業之化當盡力
者莫蒙古若也。若計法律符令者,西藏雖聽於神權,清政府亦多遣滿
員輔其吏治,今仍可以漢官治之。蒙古自有酋長,其律亦與中土大殊
,然如塞外歸化諸城,凡諸獄訟以同知司裁判,諸台吉環坐其旁,應
對唯謹,稍不稱意,以手抵案而比之,然則漢官任治,非不可行於內
外諸盟。獨回部以無罪而亡,滿洲遇之浩虐,非若蒙古之為肺腑,藏
教之被尊祟,今雖暫置行省,猶歲勒回民以供諸王之役使,滿洲視回
部若草芥,而回部亦深惎滿人,遷怒貤憎及於漢族吏治,稍有不適則
噪變隨之。故法律符令之化當盡力者莫回部若也。今欲使之同化,惟
設官興學,專意農工而法律暫因其故。必期以二十年然後可與內地等
視。吾向者有言曰,浸假言語風俗漸能通變而以其族醇化於我,吾之
視之必非美國之視黑民。若今有人就吾之說而詰之曰,使其不然,則
見今之未醇化於我者,吾視之將不得不如黑民,以待黑民者待蒙、回
、藏人,即為民族主義而不得已之政策也。夫曰醇化以後則不與美國
之視黑民等者,謂其得預選舉見之行事,不以空言相欺耳。非曰其未
醇化以前,則特定區劃逾之者,斬殺唯命也。未醇化以前,固無得預
選舉之事。彼為金鐵主義說者曰,蒙、回、藏人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
者,必以通中國語為惟一條件。夫能通中國語者,則已稍稍醇化矣,
然於中國社會之形態能切其一二耶?情偽不知,利病不審,坐而論道
則勿能,縱令隨眾予奪,亦與投鉤何異。且所為建設代議士者,非獨
為人民平等計。詢於芻蕘,固欲其言之有益於治耳。若言之而不能中
要領,與不言同,則選舉固可廢矣。故專以言語同化者,必不足以參
通國之政也。必不得已,惟令三荒服各置議士,其與選者惟涉於彼部
之事則言之,而通國大政所不與聞,則差無弊害耳。非獨此也。滿人
於中國語言文字既同化矣,而職業猶不。三荒服若回部、西藏猶有耕
稼,蒙古猶有遊牧。滿人則於此亦未服習,斯所謂惰民者。貴人惟逐
倡優歌二簧彈琵琶以終日月。駐防之軍日提雀籠嬉遊街市,寒則擁裘
而出,兩臂結胸腹間持熏爐以取暖,行過餅家見有美食則張口而唼食
之,不以指取。此人人所共睹者。彼其(此口)寙偷生,不知民業,
又三荒服之不若。世人或以滿人文化視三荒服為最高,徒就此方見有
法政陸軍之學生而言之耳。此雖成就亦只入官從軍之技,其不知民事
自若也。且人非生居閭裡,日睹米鹽瑣屑之情,則雖專精法政而入官
猶無所效。近世為長吏者,都邑之士必不如村落之儒,經世之通材必
不如田家之訟棍,豈非講習虛言不如親睹實事之為愈歟?昔滿洲偽高
宗欲盡去天下州縣,悉補以筆帖式。劉統勳曰:州縣治百姓者也,當
以曾為百姓者為。然則代議士者為百姓代表者也,可弗以曾為百姓者
充之乎?議士之用,本在負擔賦稅,不知稼穡之艱難,閭閻之貧富,
商貸之贏絀,貨居之滯流,而貿焉以議稅率,未知其可。今彼滿人,
於百姓當家之業所謂農工商賈者,豈嘗知其豪耗,而雲可為議士,何
其騖虛言而忘實事也。且近世為僧侶者,即不得充代議士,彼僧侶者
豈絕無學術耶?正以寺產所資,足以飽食與農工商賈之事相隔故也。
然以歐美之僧侶,比滿洲之法政陸軍學生,則明習民情與否,又相縣
矣。滿洲者,勿論學生、馬甲,其為惰民一也。己不事生產而評論人
之生產,已不納租稅而議論人之租稅,於權利則不當有,於事實則無
所知,彼滿人而欲有代議士之資格邪,宜俟革命以後,盡裁甲米,退
就農耕,乃始為與漢人同化,然後得與中國之政治耳。金鐵主義論者
一與僅知語言之滿洲人,再與僅知語言之三荒服人,誇言平等而忘利
害中失之端,其癥結非難破也。在昔漢唐末明之世,初任文吏,後進
儒生,人材迂通,雖非同揆,要其講求吏治,哀念民生,先後一也。
是故當其末造,朝政不綱,而吏治猶清於下,未有若滿洲之汗漫者。
滿洲初載任用族姓,柄政者皆介冑武夫,非獨刀筆文法有所不曉,民
生百事尚未能舉其名號也。(世傳偽高宗南巡時,見田間有稻秧,問
言何草。此非獨一人而已。民間事業,隔閡可知)又其素性貪饕,以
苞苴為應有,慚德在躬,然即無以廉問群吏,是故吏治得失本非其所
措心,而漢官亦承其風旨,曹司則不知法律,府縣則不接吏民,循吏
之傳半錄虛文,於成龍、余甸之徒前世所恆有者,於斯乃為麟角。其
誇言經世者,則曰瞻言百里方略何如而已,蓋所舉不出攻略聚斂二端
,而遊說橫議之風以起。遠猶辰告,而不能治一水門。長駕遠馭,而
不能捕一劫盜。經畫國常,而不能理一凶政。高張籌策,而不能平一
租庸。率天下而為魏了翁、馬廷鸞、真德秀、丘浚之徒。手把「三通
」,躬述「衍義」,猶不如田千秋之不學無術足以富民。何者,退野
人而進華士也。至於近世,則墨吏盈朝,貪污載路,繩以法律,以屋
可誅。一介清廉之長官且不可得,況復為民興利規夫講求吏治,至纖
至悉,又必履行經驗而後得之,非搖唇鼓舌大言自肆者所能為。至言
立憲則不然,剿襲講義,粗涉政書,言之至易,而比於講求吏治者為
名高。金鐵主義論者蓋聞其風而興起矣。彼見滿洲政府近時所注意者
,無過聚財講武二端,而於吏治得失,民生隱曲,曾不一語及之,以
為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但使國會成立,籠罩群生,則中國己足以
治,誠如是,則彼所謂憲政者,金雲鐵雲而已。其去漢唐盛時專制之
政,何其遠耶!蓋曩者包世臣、汪輝祖輩所見雖近,而吏治民生言之
至悉。金鐵主義論者則並此亦不知也。近者,梁啟超輩日扇虛言,猶
知吏治點污不可姑息,欲求立憲,必先之以開明專制。金鐵主義論者
則並此亦不知也。不言吏治得失,則行媚可及於臧吏。不計民生隱曲
,故選舉可及於惰民。彼且謂今之滿人可充議士,何論三荒服人猶有
職業者!吾所見者,則與此異。方其未醇化時,宜分部為三,各設一
總督府。(中華民國建後,各省督撫當廢,惟存布政使為長官,總督
即專為荒服設也。)而其下編置政官,其民亦各舉其賢良長者以待於
總督府,而議其部之法律財用征令,以授庶官而施行之。興其農業,
勸其藝事,教其語言,諭其書名,期二十年而其民可舉於中央議院。
若是則不失平等,亦無不知國事而妄廁議政之位者。廟謀人道,兩無
所虧,則亦可以已矣。若謂漢土面積小於三荒,興亡絕續之交,必將
奮而自主,非用兵力則不足以致之者。不悟三荒相合誠較漢土為寬,
分部計方,則回部、西藏二者各當漢土三分之一,惟蒙古乃略相等。
雖然,蒙古之眾,建諸侯久矣。非內部有梟雄,先以武力蠶食諸鄰如
噶爾丹所為者,則必不足以自恣。西藏自元滅吐蕃以後建立法王。明
之代元,清之代明,西藏皆率土來賓,不煩一旅。彼滿洲者或以祟信
黃教,得其歡心,如明大祖曷嘗以此為市耶?必以宗教為歡,則中國
亦有文成公主,西藏尊之以為神母,號曰多邏伊伽,此亦可援以為質
者。蒙古自萬歷以後,漸胡土克圖之化,則殺掠之心已衰。西藏不絕
,蒙古亦易馴耳。若謂英、俄二憝,狼子野心,乘隙窺邊,誘以他屬
,此雖滿洲政府不亡,其勢猶不可禁,何獨革命之世然也。且方今社
會革命之聲遍佈歐土,而印度亦有謀光復者,人亦有言虎嘯而谷風應
,一朝雲合,勢如燎原,彼何暇肆侮於二方哉!獨回部民氣剽悍,易
於集合。滿洲遇回人既慘酷無人理,其再征者為左宗棠之湘軍,彼則
亦以虺蛇視漢族。三荒之中,獨此觖望,念烝民之同柢,豈彼回部當
為戮民?幸而解怨則可以寧輯矣。不然,彼實有國,吾豈可以劫奪得
之?向者有雲,回部諸酋以其恨於滿洲者刺骨而修怨及於漢人,奮欲
自離以復突厥花門之跡,猶當降心以聽,以為視我之於滿洲,而回部
之於我可知也。金鐵主義論者有憂之,則曰此內部瓜分之計也。內部
既瓜分,使中國以外若無各列強之環伺,則漢人以一民族組織一國家
,平等自由,相與為樂,雖曰主義狹隘,然以自私為樂,亦未嘗非一
義也。無如保全領土之說,方為各強國中一派之所主張,而—派反對
之。反對之者,俄為其首。俄固日日欲攫蒙回之地以入其囊中也。今
見中國各族分離,而蒙回之程度又不足以自立一國,豈有不入蒙回之
地以佔領之乎?俄既入蒙回,英必入藏,法必人滇粵,而漢人之土地
亦將不保,直以內部瓜分之原因,而得外部瓜分之結果矣。夫保全領
土於歐人則何利?必其可取直取而代之耳。安用是煦煦孑孓者為耶?
誠知地大物博,非須臾所能摭拾,四分五裂之餘,兵連不解,則軍實
匱而內亂生,其言保全,非為人道亦所以自完耳。不然庚子聯軍之役
,四方和會,師出有名,而虜酋亦己播遷關右,不以此時瓜分中國,
乃待日本勝俄之後乎?且使革命不成,則滿洲政府固在,而回部無以
自離,因無瓜分之道。革命果成,取此深根寧極之政府而覆滅之,其
兵力必非猶人而已,縱不足以抵抗歐人,然其朝氣方新,威聲遠播。
彼歐人之覘國也,常先名而後實,自非吹而可僵者。亦未至輕召寇仇
為勞師費財之舉而回部之脫離也,吾豈與之砉然分訣耶?彼其人材稀
疏,政治未備,事事將求助於漢人,視為同盟,互相犄角,則足以斷
俄人之右臂明矣。雖然此宜為回人自立計也。若其深明禍福,辨別熏
獲,知往日之興兵構怨出於滿人,而漢族非為權首,又以地處偏隅,
雖苟足設險自完,無由進於開明之域。


如是則求與漢人同化之不暇而何自離之雲。要之事有奇恆,塗有險易
,則不得不慮及於是耳。若三荒服而去其一,余二者固未必自離;若
三荒服而一切同化於吾,則民族主義所行益廣。自茲以後,二郡一司
反乎可覆,則先漢之疆域始完,而中華民國於是真為成立。吾觀滇中
人士,多發憤於越南緬甸之亡,曾欷累息恆思收復以為愉快,自余則
未有系念者。中華民國之義孰深知之,其惟金馬之神、碧雞之靈哉!

星期一, 7月 03, 2017

加拿大國歌容乃公音譯(pk 版)

加拿大國歌容乃公音譯(pk 版) (專為不會英文的華人大媽大叔而備者)

加拿大冰球打敗了美國,舉國歡騰.到處唱國歌.很多新移民不會唱,現
在乃公為你準備一個
一拿即可唱的音譯本.

這是為了今天要在公開場合唱加拿大國歌的台灣移民現買現賣,我會在
以後修改.
不過你拿了一定可以開口,別人以為你是用英文唱的.




加拿大國歌歌詞 (容乃公特加譯音,以利加國華人用英語歌辭唱)

The National Anthem of Canada

Chinese transliteration by tony wang
O   Canada!   Our home and native land!
哦  加拿大,   傲  紅   俺  內地   蘭
3   5 5 1        2   3   4   5 6     2

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thy       sons command.
竹   佩 翠       蠟芙 茵 娥      染       賞四     柯 蔓
3    4  4 (#)    5     6 7       7        6  6      2 5

With glowing hearts     we see thee rise,
為是 狗落英   哈枝      維  繫  地   來
23   43        2        34   5   4    3

The True North strong and free!
弟  吃   糯屎  死裝   俺   飛
45  6    5      4     3    2


From far and wide, O    Canada,
風   發  庵  外     哦  加 拿 大
23   4   3   2       34  5   4  3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維 士丹 翁   軋   佛    濟
3   2 5 5    5    34(#)  5

God keep our land      glorious and free!
軋  去捕 傲  蘭        狗落淚   俺  飛
3    5    5   1             4 6       6  2


O Canada,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哦 加   拿 大, 維士丹   翁   軋  佛  地
 5 5(#) 5   6   4 3      2   1   2   3


O Canada,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哦  加   拿 大, 維 士丹   翁   軋 佛 地
5   1     1  6  4  3       2    5  7 1



官方英文歌詞是從一首羅伯特?斯坦利?韋爾(Robert Stanley
Weir)法官的1908年詩,跟法文版有一點點相似,但是不是互相翻譯
。1968年,加拿大上下議院聯合委員會曾對英文官方版歌詞進行過修
改。
O Canada! Our home and native land!
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thy sons command.
With glowing hearts we see thee rise,
The True North strong and free!
From far and wide,O Canada,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God keep our land, glorious and free!
O Canada,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O Canada, we stand on guard for thee.

啊,加拿大,吾土吾鄉
所有的兒女都為你守望。
心懷赤誠,如升之陽。
極北強大的自由之邦!
敞闊高深,無遠弗屆,
啊,加拿大,我們為你挺立護防。
上帝保佑此地自由永久,福澤綿長!
啊,加拿大,我們挺立護防。
啊,加拿大,我們挺立護防。

前兩行是一句,但是為了押韻(「land」和「command」),詞的順序

和一般的口語順序差別很多。

1980年的國歌法定把韋爾的原本詩中的「我們」(us )改成「你的兒

子」,此外,增加一句關於神的歌詞。女權主義者,像利德蕙議員,
批評英文歌詞的「兒子」,支援原本的句子。但是這些推薦沒被聯邦
政府注重。

加拿大國歌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