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23, 2022

假如監獄變成藝術館:談王爾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假如監獄變成藝術館 --談王爾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容乃公

1895 年,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 因「嚴重猥褻」罪名被關押在現 已關閉的維多利亞監獄的圍牆(右)。古老的雷丁修道院在左邊。 英格蘭雷丁——金屬樓梯在通往 C. 3.3 牢房的路上嘎吱作響,腳下發出嘎吱嘎 吱的聲響,這是一間空蕩蕩的長方形房間,房間裡有一扇令人生畏的大監獄門後 面的彩繪磚。

正是在這裡,奧斯卡‧王爾德在 19 世紀後期因為他的同性戀而被監禁了大 約 18 個月,這就是他對獄中生活的嚴酷現實寫照的靈感,閱讀監獄的歌他寫下 了長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我們居住的每一個狹窄的牢房

是骯髒而黑暗的廁所,還有活死人的惡臭氣息

扼殺每一個磨碎的螢幕,除了色慾,一切都化為塵土在人類的機器中。

我們喝的鹹水

蠕動著令人厭惡的黏液,還有他們用秤稱的苦麵包

充滿了粉筆和石灰,睡眠不會躺下,而是會走路眼睜睜地向時間哭泣。

(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

木心在回上海後寫下了滬道更比蜀道難短文其中他說: 王爾德抱怨英國獄卒 缺乏想像力 -- 我相信世上會入獄的人大都會比獄卒想像力多.

木心把國坐機有一比: 航空公司的想像力就日我又發興實踐「懷舊」,去思 南路找那曾經關押過我的法國式的監獄。路,大致依舊,監獄已夷為平地,只剩 東南角上的了望碉堡,以及其下的拖屍體的牆洞

木心坐牢可能的原因和王爾德相同 -- 聽說他因為把台灣著名的畫家席德進 有來往, 有心人把兩個畫家同性戀關係可能也扯進來了. 王爾德是因為嚴重猥褻 而被判罪, 那個時代歐洲很多大文學家, 比如湯瑪斯曼, 海涅都曾因為同性戀而 被社會排擠.

海涅因為同性戀坐過牢, 木心以他的「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回歸上海思 念燈火闌珊處的海涅,驚呼二人命運「十二年零五個月」的巧合. 這位一生排回 在浪漫主義, 馬克斯主義和德國黑格爾哲學的猶太詩人在海涅也坐過牢, 最後因 床褥墳墓 1848 年 2 月而死. 海涅的身體垮了。海涅本人相信,他得的是梅毒 ,但他被詳細記錄下的病程說明他得的是多發性硬化症。在幾乎癱瘓的情況下, 他在自己命名的「床褥墳墓」中度過了八年,直到去世。

我最近曾迷上思南路, 也做過很多思南路遐想. 木心回上海, 把歸路比為蜀 道之行或許最主要是回想關押在上海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半年的日子. 思南路建國中路口,原來曾經有一座監獄。思南路的 99 號,曾是上 海法租界監獄,早在 1911 年就建成了。木心回去時,己被夷為平地.

詩人海涅說起,他於一八三一年流亡到法國,直到一八四三年才回德國探親 。木心暌離中國也十二年了。

王爾德和海涅都和木心很不同. 他們二人都很有 sense of humor. 而海涅的名言:詩人一旦離開土地,他便變得軟弱無力--在木心身上 是充滿嘲諷的--木心在國外成了強者.

不是所有獄卒或把別人放進牢裡的人都比在裡頭的人缺少想像力. 木心最後 被立了碑, 把自己一生的成就拿來當肥料, 培養了一個文人旅遊鎮. 關了王爾德 的英國市政府雷丁委員會出價 260 萬英鎊(相當於 370 萬美元)購買該監獄並 將其改造成博物館和藝術中心,可惜擁有該物業的政府以過低為由拒絕了。

包括雷丁出生的女演員凱特溫斯萊特在內的幾位電影明星都支援開設該網站 的計劃,就像街頭藝術家班克西(Banksy)一樣,據說其中一幅壁畫出現在監獄 的一堵牆上。

「它具有巨大的潛力,」雷丁市議員凱倫‧羅蘭 (Karen Rowland) 說,他 對文化問題負有特殊責任,他來自紐約,認為該位置不僅作為藝術和文化資產很 重要。

我想在地下的王爾德可能要比木心開心多了. 我以為若有一天, 全世界關過 名家的監獄在沒有被鏟平前, 改為藝術館, 特別用來紀念那些王爾德和海涅, 可 能要比花大把銀子在一個古鎮搞個藝術館要划得來.

木心:滬道更比蜀道難

我是一介遠客、稀客,感覺著人們感覺不到的東西,清醒得暈暈然似將撒手 虛脫,幸有「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我控制住了。

上海在哪裡文 / 木心

小引

事情還得從詩人海涅說起,他於一八三一年流亡到法國,直到一八四三年才 回德國探親。我暌離中國也十二年了。再算算,海涅僑居巴黎十二年零五個月, 而我守節紐約亦復五個月加十二年,歸期皆自擇於寒冬歲闌——這樣的巧合是毫 無意義可言的,然則我對沒有意義的事物向來特別感興趣,一件已經有了意義的 事物它就僵在意義中,唯有不具意義的事物才鮮活,期待著意義的臨幸。

此番我回中國,預知舉目無親,決定概不舉目,速速辦理幾件延宕太久的俗 事。驀然回首,想起了燈火闌珊處的海涅,隨之發現這「十二年零五個月」的巧 合,使我乘興寫了這篇遊記,幸或忝作《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之後續。若問 彼之在西此之在東,時隔一百五十多年,還繼得上麼,對曰:你不想繼,我想繼 ,歷史的鬍子都是紅的。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我少年時攻《小邏輯 》,碰上了這副鬼門關的楹聯,灰心喪氣了好多天,海涅還當面質疑黑格爾居心 何在,那兩腳的伊甸園雄蛇一臉笑意地說:也可以解釋為「凡是合理的都必須存 在。」

——然而我的經驗是,撇開了這兩句大話,就把《小邏輯》順利攻克。一百 年過去了,東風夜凋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凡是存在的都是消失的,凡是消 失的都是存在的。

異國平居有所思的炎涼歲月裡,時常會驚覺自己是一個不期然而然的愛國主 義者,我與華夏胤裔,始終維持著單方面的君子之交,於是我帶著中國回中國。

未成曲調先無情

特意買了「中國民航」的機票,為的是多一個方面與「中國」接觸。乍入內 艙,聲聲激楚的詈罵,立即形成「 China 氣候」,兩個大男人爭置行李的一小 櫃。

「拿下來,快拿下來喲!」

「問過了,好擺的。」

「喔育喔育,看上去倒蠻像個人,怎麼不講道理。」

「你敢,你動一動我的東西就要你好看。」

「你打人呀,打呀,打呀!」

畢竟已有十多年沒有聽到這類狺狺的喧囂了,西方的生活概念突然潰散,嚴 酷預告著我將抵達的是怎樣的一個國族。我自不濟,意料所及的事常有意外之感 ,且看「空姐」們都置若罔聞,多見不怪是老練。

我在登機之際,看到乘客們倉皇爭先,以為庸人自擾,至此方知為的就是這 種鳩佔鵲巢。按座號各用各櫃豈不相安無事,然而中國人出門個個盡量多帶東西 ,不帶或少帶那是傻了吃虧了。中國人事無大小件件都要雞犬升天。此種爭吵, 用詞之低劣、模式之概念化,還是十多年前的老章程,特別使我感到壓抑,不景 氣。

班機型號波音七四七,美國制,內艙中國化了,三座偌大的電視屏是硬加出 來的,與整體座位的佈局格格不入。王爾德抱怨英國獄卒缺乏想像力,那麼中國 航空公司的想像力就更差勁,沒想像到我不要看電視。「群眾要看,你也得看。 」

——從前我在大陸任職時,工會幹事來發票:

「同志們,好消息,今天晚上看電影呀!」

「什麼片子?」我問。

幹事臉色一沉,厲聲道:

「電影就是了,還要問什麼片子。」

一個缺乏想像力而專門想入非非的民族。

到底我不是格林卡

中美兩國間的出入境手續,我略無顧慮,到得上海虹橋機場,卻見大幅告示 :「凡外國來賓及在國外停留三個月以上者,必須接受艾滋病疫的檢驗。」

檢驗不足懼,怕的是在檢驗中得了艾滋病,眼看長長的隊伍中有人被列為受 檢對像,正在那裡抗辯掙扎,我又不能脫隊他去,只好挺身前進。輪到我遞上證 件,故意加奉白皮書,高聲說:「我剛從英國回來,白皮書上有記錄體格檢查沒 問題。」

於是蓋章、通過,我正一正帽,揮著手杖大步流星而出。倫敦機場根本不以 檢驗艾滋病來侮慢紳士。後悉:此項檢驗收費十五美元正。 ↓

還有行李要過關,四顧無人,少頃見有一值勤者緩緩踱來。 我問:「這裡是行李檢查口吧?」 她很節省地微微點頭,嘴裡嚼著東西。

「怎麼沒有人?」

「吃早飯。」

「等到幾時呀?」

「你要檢查你就等,不要檢查,就走。」

我想我似乎不屬於要檢查的一類,便將行李快速推出。

在這樣的轉折中我東張西望,想懷一下舊,三十年我主持過這個建築群的內 部設計,奇怪的是什麼痕跡也沒有了,眼前的實體平凡無特徵,懶洋洋、亂糟糟 ,得過且過的模樣,那種遠遠落後於現代的後現代感。昔時的虹橋機場規模雖小 ,處處煞有介事,表呈了咬牙切齒求摩登的心願,而今大而疲苶,於我是全然陌 生的。

站在機場周圍的路邊先長噓一口氣。高樓、廣告牌、計程車,彤雲間滯鈍地 射下陽光——音樂家格林卡從外國浪蕩歸來,一下馬車,倒地親吻俄羅斯的泥土 ,此亦可謂忠厚之至矣。我少年時從銀幕上睹此情狀,不禁大慟。今日我比格林 卡去國更久,歷難更多,念不可謂不切,志不可謂不誠,我卻只能木疆地站在冷 風裡,沾唇的是荒地上刮來的灰塵,感到一種殺傷力極強的淡漠。

多情者的後路並非無情,而只能是慎於用情吝於用情了。

阿Q別來無恙

車馳公路,「上海」就正式撲面而來,虹橋離市中心遠,地處西郊卻是餐館 連連,想見前幾年飲食行業大發利市,一時男女老少誰都想開店當老闆,中國真 的是美食國嗎?是饕餮之邦嗎?富到了家裡不煮飯,天天闔第光臨餐館大快朵頤 嗎?

古諺「民以食為天」是指免於饑饉,而現下的歪風是「吏以天為食」,「吏 」者官商一體的地方各級頭目,「天」者大小各單位的公積金,巧立名稱為交際 費公關費接待費,於是狂飲濫嚼,私人不付分文,反正一報而銷之。

餐館老闆敲的好竹槓,餐客認為價錢越貴越足聳聽聞、得「人心」,外國商 賈和旅客(包括港仔台胞)都看傻了眼,中國人吃得如此豪奢,可見人人富可敵 國。

自前幾年起,海外不斷風聞此類消息,且見僑民垂涎之態可掬,這種吃的神 話吃的符號,還不容易解構麼,可叫做「新一輪的醉生夢死」。快樂的蝗蟲,好 景是不長的。

果然今日目擊公路兩旁櫛比鱗次的餐館,家家塵滿面鬢如霜,挪用公款大吃 大喝的風氣一受堵制,餐館生意陡落,薄利也不能支撐,關門散伙,招牌油漆剝 落,懶得拆除,時值早晨七點半,卻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之感。此情此景雖然荒 唐還不算透頂,透頂的是一家夾在餐館中間的理髮店,外牆上赫赫然八方大字:

女人世界男人天下

這個偷換概念的面積和能量可謂大矣,唯物史觀階級鬥爭一下子轉為唯性史 觀男女霸權,此八方徑尺的白底黑字,竟能上牆暴露於光天化日交通要道之邊, 以其成色觀之,歷史久矣,固知天網恢恢於今大漏,制聯的那個才子未必是髮廊 老闆,此人諒來在女人那裡吃足了虧,還想扳回面子,阿 Q 大有長進。

這個不具名的作者事小,這個公開的現象事大,當今上海之為上海,此一棒 喝,謹如教。

十里洋場不見洋

在沉積的中國印象群裡,上海最悅目賞心的是幾條著名的街(滬人慣稱「馬 路」,蓋五口通商開埠之初,行的是馬車也)。

昔屬英租界的「大馬路」,是男性的,剛陽挺拔,充滿事業心。在倫敦漫步 ,時時發現有與二次大戰前的上海有相彷彿處,路面一樣是較狹的,間有小巷連 通,過街樓下宜於避雨立談,商店的內堂暗而整潔,物品陳列格律森嚴。而泰晤 士河,就像黃浦江,金融中心皆在岸邊。

昔屬法租界的霞飛路,是女性的,風神散朗,顧盼生姿,華燈初上時又顯得 珠光寶氣,摩爾鳴路轉角的法國夜總會,全白的巨宅蘊藉在綠蔭深處,蘭心戲院 純乎法蘭西傳統小劇場古典情懷。

現在怎樣了呢?沒有怎麼樣,這兩條路消失了。

我的少年青年,消磨在霞飛路及其支路上,名貴的書本畫集唱片,源源而得 之,歐陸流行什麼,上海隨之時興,那種同步感予我「天涯若比鄰」的幸樂和驕 矜,世界人文精髓的浸潤蕩漾,皆與霞飛路有終身難忘的淵源。

我的壯年中年,每日工作上班必經大馬路,熟悉得能依次背誦兩旁店名一無 失誤,寓所又在白渡橋之北堍,約會散步總在外灘的林蔭道上,江海關樓頂的鐘 聲一如格林威治的音調,當年的上海儼然東亞第一大都會。

這兩條路曾與我休戚相關,而今我只願以一個舊市遺民的觀點和口吻提及之 了。國家民族在這兩條路上成王敗冠你死我活的史鑒劇情,我又何嘗不見,不銳 身衝突其中,但還是由別人去褒貶評說吧。

反正我一抵達故居,放下行李,不顧空行時差的困憊,疾步向外灘走去—— 金山路上餐館連連,理查大樓頂層巨大的廣告牌,妖雰戾氣,欲避不得,原本黑 鐵的橋身,塗抹成輕佻的淡灰。最敗壞風水的是,從吳淞路直衝過來的一條高架 路,將外灘北端的優雅景觀格殺殆盡,縱有千種理由要增此交通要道姻縕百年的 外灘風光,橫遭腰斬卻是昭彰事實。

話雖如此說,我還是沉住氣,從南京東路(大馬路)步行到靜安寺。十里長 街,昔日之所謂洋場者,雖不乏剩遺的老建築老店號,無奈都被喬裝打扮得面目 全非,正是其自炫為洋勝處,尤顯得土俗不堪。噫,上海亦一斑耳,土得太洋, 洋得太土,整個目前的中國。

翌日,赴淮海路(霞飛路),第一眼是兩旁的法國梧桐全沒了——「法國梧 桐」原系楓科,始植於法租界,因以為號焉。外國人到上海無不讚羨此區綠蔭之 蓊鬱。而在法國我聽說今日巴黎的列道樹倒是上海「法國梧桐」之苗裔,戰後巴 黎的這類母樹都死了,便接回上海的子樹之孫去。然而上海人卻把「法國梧桐」 連根拔掉,為的是多造房屋多開店。法國梧桐不是搖錢樹。

支路上的花園洋房,固是二三十年代的「真跡」,亦望之知非人居,即之情 同隔世,一一凋敝得寒磣邋遢,似乎羞於回首一代豪華。那種壓搾出來的謙遜, 使我代為哀傷慚耐,譬如淪落風塵的絕世佳麗,五十年不洗沐不更衣,怎還見得 了人。

路有路的命運

路,也有發生、發展、衰老、死亡的形態規律,大馬路和霞飛路,經由漫長 的漸變,於今突然夭折——一條路(在城市中應指街或衢),其壽命愈長則愈詭 譎通靈,能保持幾百年不變的街,必定是物華天寶之所在。因為人文乃是精神的 酒,需要醞釀、醱醅、沉澱,然後臻於醰釅。歐陸最迷我的就是這種樣的長街深 巷,醇粹得使我流連不去,難於為懷。

街的個性、風貌,至少它的原意是要穩定、恆久的,除非受政令的干涉,被 迫就範於事在必行的城市新規劃,否則一條街自能生生不息幾百年,戰爭也滅絕 不了它。炸毀了,重建,再十年,宛然就是那條老街,反而是戰爭的痕跡找不到 了。

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我始終敏感於上述二路的演變,頭十年還剩有 「海派」的作風規矩,商店門面、內堂佈置,招待聲氣,大抵革命為體,營業為 用,還有點分寸感。若論殖民地色彩,那麼房屋櫥窗無主見,洋人去兮洋產可取 。整個上海的物質文明之所以宿具國際水準,毋庸諱言就是這點粗淺道理。地靈 而人傑呢還是人傑而地靈,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上海的滄桑遞嬗,區區的我算得是「過來人」,故曾情不自禁地寫了《從前 的上海人》,又忍俊不住地續作《上海賦》,意猶未盡,還想來一長篇《申江餘 燼錄》,打從二十年代末痛寫到八十年代始,皮裡陽秋,以快海內外正宗「老上 海」之心。

庸詎知此番歸去一看,緣已盡矣,氣也洩了。這樣的「上海」,與我何涉。 該地方正流行著一句口頭禪,曰「勿搭界」。意即不相干,我的魂牽夢縈的上海 喲,奈末真叫勿搭界,哦搭儂無啥話題哉。

心有千千高樓結

怎麼會弄到這樣地步的呢,得從建築說起。一曰新舊亂套,兩敗俱傷;二曰 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大凡都會,建築設施自必有前後新舊,明智的國家皆能 處理得當。具歷史意義、審美價值者,悉心維護保存。應時代的風尚和需要的空 間結構,則另辟區域。如上海的虹橋、外高橋,得其所哉,無可厚非,而上海市 內原已自成體系的黃金地段,聽任外商肆意拆建大樓,乃致飛揚跋扈,造型、色 調,大出大手,整個城市特徵全面破壞,其勢已不可逆挽。

外商來華投資,經營地產者當然要多佔空間;非地產商者又為了逞威風,故 意與周圍的原有建築持反效果,以誇耀其現代技術之優越,這是殖民主義侵略心 理的變種。老殖民地的主者是夢想長期乃至永久佔有這塊土地,所以連同宗教、 法制、教育、文化,一起帶進中國來。而今的外國商賈只求期約內獲得利潤,根 本不具其他目的。一味虛張聲勢,新買辦們做了阿木林還以為與世界接軌,大玻 璃立面、輕金屬結構,在西方已望而生厭的敗筆,到了中國頓成神來之筆。

本國的財團呢,其領銜者都出過洋,摩天大樓驚倒了他們,認定中國要現代 化非高樓大廈不為功。可是這些商業大躍進的巨型產物,內臟都有毛病,不時要 迸發,而且都不事外觀的日常整潔,泥污塵垢,觸目皆是——上海再要美觀,除 非去掉這些「新鮮事物」。

等於說,上海是從此不可能有賞心悅目之一日了,更難看的怪物還將層出不 窮。

時裝的海洋

上海人講究穿著,是個傳統。三十年代的上海「只認衣衫不認人」,如果太 不像人的人穿了好衣裳,也要被認作借來偷來的。經過長期的「樸素」、「劃一 」的沉悶壓抑之後,而今迸發出來的千奇百怪,楚目驚心,如淮海中路、四川路 、海寧路,一片衣海,望去無邊無底,近看則全是平民化的劣質拼湊,那有什麼 設計縫工可言;而且多數是攤販,不成其為店,深度一米到兩米,掛得密密層層 ,攤主嚼食閒談,旁若無顧客,據說一天能賣掉一件就夠開銷了。

令人更不解的是原來頗負盛名的老牌服裝店,也弄成這種憊賴模樣,例如南 京西路的「亨生」,本是滬上一流西服店,店堂寬敞,整飾幽雅,經理是我「故 人」,特地找上門去,招牌依然,而門前也像攤位,掛滿衣物,衣物後面是三夾 板擋住了。上海,我走到哪裡,它變到哪裡,身在噩夢中似的。

也有日本人、香港人開的服裝店,還有美、法、義商與中國合資的,說來難 以置信,那些衣褲鞋帽都不入味了,荒腔走板了。因之演繹到任何思想任何主義 ,一入某國,無不變質。覺得中國的民族性,實在是個神秘的黑洞。

上海人的「一窩蜂」,比從前更有物質條件周旋從事。冬季,女的都穿長毛 的皮領、皮袖口、皮下擺的大衣,你例外,你就「阿屈死」(傻瓜);夏季,女 的腰背後都裝一個大型蝶結,且有飄帶,你不裝,你就「豬頭山」(笨蛋)。啟 蒙的先知喲,你有天大能耐,也解不了如許之多的蝴蝶結。

我在上海三個月,上街不下百次,從未見過一個衣著得體而有情趣的人,這 個紀錄使我免於「只認衣衫不認人」與「只認人不認衣衫」的抉擇之苦,乾脆六 親不認就是。

中聽中看不中吃的美食

上海本是集中國各派美食之大成的口福樂園,名稱、款式、選料、烹調,格 律嚴謹、恪守傳統,因為市民中大有「老吃客」在,其資格之深、見識之廣、口 味之刁,使飲食業主不敢稍有怠慢。這最後一代的美食遺老已經物故了,遺少是 沒有的。

不肖子孫只知空頭的「名牌」、歪打的「正宗」,粗煮濫燒,滿桌的魚龍混 雜泥沙俱下,廣式麻婆豆腐、川味蚝油牛肉、京幫紅燒划水、維揚宮保雞丁,我 一邊皺著眉頭痛苦地吞嚥,一邊側目凝眸旁桌的男女舐嘴砸舌快樂地享受。

上海人失去了心和腦,失去了舌頭,他們是沒有比較的,無所謂品味。這些 人大抵是「浩劫」之後的產物,能吃到眼前的鹹的甜的,自覺皇恩浩蕩洪福齊天 ;我是後天下之樂而悶悶不樂,「美食街」上的餓俘,餐館中的幽靈。

酒樓飯店是暴發的「大腕」、「大款」的用武之地,籠絡交情,獻媚行賄, 其犬馬聲色,著實不屬於抗日時期大發國難財的風雲人物。有錢能使鬼推磨,有 錢能使官推磨哩。時代是進步的,時光是倒流的。

尚有蠢得「年夜飯」吃到外頭來的上海鄉願,亙古習俗除夕團聚,理應在廳 堂中歆享天倫之樂,時下卻流行上餐館包一圓桌,全家老小嘰嘰喳喳,沒有受寵 也若驚。前後左右一桌桌同樣嘰嘰喳喳,這該叫做「福祿壽喜集中營」,但上海 認為十分洋派,不知外國人過耶誕節平安夜都平平安安在家裡的。

我自不免尋訪了幾家從前吃慣的老字號,遷的遷,失蹤的失蹤,僅存「梅隴 鎮」、「功德林」、「潔而精」、「揚州飯店」、「老半齋」,一概變質走味, 過去的醰醰記憶終結了。欲解鄉愁,倒落得個鄉怨鄉恨。

民以住為天

住,從二十年代起就是上海市民性命攸關的大難題,八十多年來申江寸地寸 金,住處的面積、地段,決定你的一生。四九年後公家房屋的租金保持低穩不漲 ,但房產管理局在「分配」、「調度」上營私舞弊,作威作福,市民稱之為「房 老虎」。

改革開放以來,新房激增,各機關工廠單位的領導人爭先滿足自己,然後惠 澤親友,再以權牟利,老虎賣皮。

上海的街上,隨時可以聽到:

「兩房一廳」

「三房兩廳」

在交談、在策劃、報喜報憂、捶胸頓足、搶天呼地,就像人生在世,就是為 了幾房幾廳,舉室若狂,使我感到新奇而恐怖。那些口誦房經,臉上五花八門的 表情,看得我發愣,以為杜斯妥耶夫斯基實在有所勿知,人性的襞積裡藏著捉不 盡的虱子,被侮辱、被損害,還得去侮辱人、損害人。

祖孫三代擠在十平方米的亭子間中歷半世紀者有之,結婚九年孩子八歲還無 望分配到一個小閣樓者有之——得房即天堂,失房即地獄,所以滿街地談「房」 ,就是滿街的天堂地獄。像我這種飄蕩遠來的過客,猶如在雲端服侍滾滾紅塵, 心有餘悸轉化為心有旁悸,以此自證我脫出輪迴已很久了。

上海是人海,街上沒有兵沒有馬而兵荒馬亂,家裡沒有雞沒有狗而雞飛狗跳 。想走走,行人摩肩接踵,車輛橫衝直撞;乘巴士,路線改了,根本摸不著頭腦 ,而且也擠不上去。

只好坐計程車,其髒、雜、敝敗、無禮,實在望而生畏生厭。每到目的地, 催你下車的聲氣之厲惡,使你一時反應不過來。問車費多少,勿答;再問,勿響 。什麼意思呢,意思是:你看指示牌上的數字好了。在前座,既然乘客不明情況 ,說一聲又何妨呢,他以作難你為樂,是上海人的共性。魚不論大小都是腥的, 上海人不論老少都是刁的。

某日我又發興實踐「懷舊」,去思南路找那曾經關押過我的法國式的監獄。 路,大致依舊,監獄已夷為平地,只剩東南角上的了望碉堡,以及其下的拖屍體 的牆洞。我濫用了一下想像力,便見我的身首從此斜坡中被曳出來。

「懷舊」失敗,兩腿虛軟,路畔正有待業的計程車。司機是個婦女,女的總 比較文靜謹慎,那知一招呼,她萬分懇切地陳情:

「先生呀,我今天第一次上街做生意,你是熟門熟路的吧,指點我開,那麼 請上來。」

慈悲幼稚病突發,不坐她的車是不人道的。肩負起雙重義務,一是要提早告 訴她前路的取向,二是要傾聽她敘家常,不外乎工廠效益極差,只得自謀生路。 勸我不要回來定居。

「心腸要硬一點。』

——「嗯。」

「聽到了沒有?」

——「是的。」

「早些回美國吧!」

——「噢。」

「這裡的親眷朋友都勿是人。」

其明智溫馨,是我回國來的第一次承受,我說: 「再見,你會好起來的。」

她是後現代的「祥林嫂」,而我學會了空頭的「祝福」。

住處在白渡橋北堍,我南堍下車,走上橋頂靠著欄杆,土腥的江風吹來,濁 浪拍擊岸沿,和原先是一樣的。十二年前的夏夜,我特意遲睡,來這一帶作告別 式的漫步,覺得人有罪,物是無罪的,故以愛撫的目光,周視了外灘的建築和樹 木——此刻是冬天的下午,灰白的陽光下大片眼花繚亂的形相,人之罪沾滿了無 罪之物。

我是一介遠客、稀客,感覺著人們感覺不到的東西,清醒得暈暈然似將撒手 虛脫,幸有「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我控制住了。

註:文文最早收入《同情中斷錄》。作者卷首語:「本集十篇,皆為悼文,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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