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月 29, 2022

談某大師論蠱卦年運

談某大師論蠱卦年運 容乃公

每年新年到了, 都會有一些大師們來猜測國運. 1989 年 5 月 3 日週三癸亥, 中午好友東吳大學余德培教授約我去見梁肅 戎, 在來來日本料理桃山銅廳. 梁問及當時國運. 我和他說, 古時, 談國運, 要 講對應, 以院長身份, 並不是不能談, 但要先把自己擺在局外, 以公正的立場來 問卜, 方可以看出一點端倪.否則問來問去,只談了自己.沒譜. 至于我等術士, 沒有問國運的立場. 梁院長給了我八字, 丙戌庚辰乙酉庚申, 我說他可以當上院長.

測國運, 誰都可以, 一個瞎眼的算命師, 廟公, 印度神童, 或章魚, 都可以 預言 , 有的還神準, 但大半都是吹牛, 沒對應得過. 這只是通靈或江湖行當, 和易經無關. 一個號稱易經大師, 假借易經預言國運, 得先問孔子:

孔子在左傳中提到易占,但不算很多.見 < 春秋筮例總覽 >

一般所引的春秋卦例總共有二十二則,但這二十二則之中,細讀其文,只有 十七則可以確定是「筮」例,也就是說當時是有經過「筮」的過程。另外的五則 ,看來比較像是引用《周易》卦爻辭在闡述道理,比較不像是「筮」例。

左傳中提到的占筮, 可能就是用孔子在易經中說的方法, 得到了觀之否. 這 個之字, 是變卦的意思. 即, 觀卦變為否. 這個方法談得上是易占, 否則, 就是 通靈的章魚師.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比如: 田氏代齊: 得觀之否

在敬仲年幼的時候,有一個成周的太史用《周易》去見陳厲公,陳厲公讓他 佔筮,佔得的《觀》卦變成《否》卦。周太史說:「這就叫做『出聘觀光,利於 作上賓於君王』。這個人恐怕要代替陳而享有國家了吧!但不在這裡,而在別國 ,不在這個人身上,而在他的子孫。光是從另外地方照耀而來的。《坤》是土, 《巽》是風,《乾》是天。風起於天而行於土上,這就是山。有了山上的物產, 又有天光照射,這就居於地土上,所以說『出聘觀光,利於作上賓於君王』,庭 中陳列的禮物上百件,另外進奉束帛玉璧,天上地下美好的東西都具備了,所以 說『利於作上賓於君王』。還有等著觀看,所以說他的昌盛在於後代吧!風行走 最後落在土地上,所以說他的昌盛在於別國吧!如果在別國,必定是姜姓之國。 薑是太岳的後代。山嶽高大可以與天相配。但事物不可能兩者一樣大,陳國衰亡 ,這個氏族就要昌盛吧!」

春秋卦例有五則卦例,純然是以《周易》在闡述事理。由於這些卦例都只是 引述,因此較不會有深入的卦象應用。這種把式, 我稱為中學老師國學家們用孔 孟之論教.

左傳,醫和論晉平公蠱症(昭公元年),就是一個純說教的例:

秦國的醫和被派到晉國幫晉平公看病,說晉平公得的是「蠱」病,也就是長 期沉溺於女色,而腐蝕了他的心志所產生的疾病。

幫晉君看完病之後,晉國宰相趙孟跟醫和請教晉君的病況,並問他什麼是蠱 ?於是醫和引用了《周易》蠱卦卦象說「女惑男,風落山」。女惑男指的是卦象 上為少男,下為長女,長女迷惑了少男。風落山指上艮山下巽風,風吹落而擾亂 於山下。

這是從易經蠱卦,像論語某一段,拿來給人教訓關導,和易經占卜沒關.

某大師每到過年, 都要像送紅包一樣給國人一個年運卦 . 其實這不是占卜, 只是拿易經隨機取一個卦, 說是為國人占卜, 可能是憑他高 興, 或真的在客廳書房用他個人的方法捉一個卦充數 . 若大師只說自己神, 會通靈, 拿個易經的卦充數, 就有點唬弄人的可能, 若他 真得因為玩久了, 有點本事, 用書房易 (就是在書房丟銅板), 也可以算是占, 不過, 這己經接近章魚行當了.

這是拿易經的卦,像是論語某一句,來給人家說理,和占卜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今天有人拿蠱卦來談蔡英文的年運, 我看了啼笑皆非, 因為我以為台灣自從 出了蔡英文, 年年, 天天, 都像見鬼, 有如得了蠱. 某大師去年用他個人的書房 占, 給台灣占了個否卦, 我也以為自從蔡英文掌權得道, 台灣天天, 年年, 每時 每分, 都是否卦的命運., 我想只有她改邪歸正, 我不管她要搞什麼路線,都可以 , 就是不可以用不正當方法玩弄權術, 給台灣人下蠱.

星期日, 1月 23, 2022

假如監獄變成藝術館:談王爾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假如監獄變成藝術館 --談王爾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容乃公

1895 年,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 因「嚴重猥褻」罪名被關押在現 已關閉的維多利亞監獄的圍牆(右)。古老的雷丁修道院在左邊。 英格蘭雷丁——金屬樓梯在通往 C. 3.3 牢房的路上嘎吱作響,腳下發出嘎吱嘎 吱的聲響,這是一間空蕩蕩的長方形房間,房間裡有一扇令人生畏的大監獄門後 面的彩繪磚。

正是在這裡,奧斯卡‧王爾德在 19 世紀後期因為他的同性戀而被監禁了大 約 18 個月,這就是他對獄中生活的嚴酷現實寫照的靈感,閱讀監獄的歌他寫下 了長長的《裡丁監獄的歌謠》

我們居住的每一個狹窄的牢房

是骯髒而黑暗的廁所,還有活死人的惡臭氣息

扼殺每一個磨碎的螢幕,除了色慾,一切都化為塵土在人類的機器中。

我們喝的鹹水

蠕動著令人厭惡的黏液,還有他們用秤稱的苦麵包

充滿了粉筆和石灰,睡眠不會躺下,而是會走路眼睜睜地向時間哭泣。

(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

木心在回上海後寫下了滬道更比蜀道難短文其中他說: 王爾德抱怨英國獄卒 缺乏想像力 -- 我相信世上會入獄的人大都會比獄卒想像力多.

木心把國坐機有一比: 航空公司的想像力就日我又發興實踐「懷舊」,去思 南路找那曾經關押過我的法國式的監獄。路,大致依舊,監獄已夷為平地,只剩 東南角上的了望碉堡,以及其下的拖屍體的牆洞

木心坐牢可能的原因和王爾德相同 -- 聽說他因為把台灣著名的畫家席德進 有來往, 有心人把兩個畫家同性戀關係可能也扯進來了. 王爾德是因為嚴重猥褻 而被判罪, 那個時代歐洲很多大文學家, 比如湯瑪斯曼, 海涅都曾因為同性戀而 被社會排擠.

海涅因為同性戀坐過牢, 木心以他的「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回歸上海思 念燈火闌珊處的海涅,驚呼二人命運「十二年零五個月」的巧合. 這位一生排回 在浪漫主義, 馬克斯主義和德國黑格爾哲學的猶太詩人在海涅也坐過牢, 最後因 床褥墳墓 1848 年 2 月而死. 海涅的身體垮了。海涅本人相信,他得的是梅毒 ,但他被詳細記錄下的病程說明他得的是多發性硬化症。在幾乎癱瘓的情況下, 他在自己命名的「床褥墳墓」中度過了八年,直到去世。

我最近曾迷上思南路, 也做過很多思南路遐想. 木心回上海, 把歸路比為蜀 道之行或許最主要是回想關押在上海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半年的日子. 思南路建國中路口,原來曾經有一座監獄。思南路的 99 號,曾是上 海法租界監獄,早在 1911 年就建成了。木心回去時,己被夷為平地.

詩人海涅說起,他於一八三一年流亡到法國,直到一八四三年才回德國探親 。木心暌離中國也十二年了。

王爾德和海涅都和木心很不同. 他們二人都很有 sense of humor. 而海涅的名言:詩人一旦離開土地,他便變得軟弱無力--在木心身上 是充滿嘲諷的--木心在國外成了強者.

不是所有獄卒或把別人放進牢裡的人都比在裡頭的人缺少想像力. 木心最後 被立了碑, 把自己一生的成就拿來當肥料, 培養了一個文人旅遊鎮. 關了王爾德 的英國市政府雷丁委員會出價 260 萬英鎊(相當於 370 萬美元)購買該監獄並 將其改造成博物館和藝術中心,可惜擁有該物業的政府以過低為由拒絕了。

包括雷丁出生的女演員凱特溫斯萊特在內的幾位電影明星都支援開設該網站 的計劃,就像街頭藝術家班克西(Banksy)一樣,據說其中一幅壁畫出現在監獄 的一堵牆上。

「它具有巨大的潛力,」雷丁市議員凱倫‧羅蘭 (Karen Rowland) 說,他 對文化問題負有特殊責任,他來自紐約,認為該位置不僅作為藝術和文化資產很 重要。

我想在地下的王爾德可能要比木心開心多了. 我以為若有一天, 全世界關過 名家的監獄在沒有被鏟平前, 改為藝術館, 特別用來紀念那些王爾德和海涅, 可 能要比花大把銀子在一個古鎮搞個藝術館要划得來.

木心:滬道更比蜀道難

我是一介遠客、稀客,感覺著人們感覺不到的東西,清醒得暈暈然似將撒手 虛脫,幸有「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我控制住了。

上海在哪裡文 / 木心

小引

事情還得從詩人海涅說起,他於一八三一年流亡到法國,直到一八四三年才 回德國探親。我暌離中國也十二年了。再算算,海涅僑居巴黎十二年零五個月, 而我守節紐約亦復五個月加十二年,歸期皆自擇於寒冬歲闌——這樣的巧合是毫 無意義可言的,然則我對沒有意義的事物向來特別感興趣,一件已經有了意義的 事物它就僵在意義中,唯有不具意義的事物才鮮活,期待著意義的臨幸。

此番我回中國,預知舉目無親,決定概不舉目,速速辦理幾件延宕太久的俗 事。驀然回首,想起了燈火闌珊處的海涅,隨之發現這「十二年零五個月」的巧 合,使我乘興寫了這篇遊記,幸或忝作《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之後續。若問 彼之在西此之在東,時隔一百五十多年,還繼得上麼,對曰:你不想繼,我想繼 ,歷史的鬍子都是紅的。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我少年時攻《小邏輯 》,碰上了這副鬼門關的楹聯,灰心喪氣了好多天,海涅還當面質疑黑格爾居心 何在,那兩腳的伊甸園雄蛇一臉笑意地說:也可以解釋為「凡是合理的都必須存 在。」

——然而我的經驗是,撇開了這兩句大話,就把《小邏輯》順利攻克。一百 年過去了,東風夜凋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凡是存在的都是消失的,凡是消 失的都是存在的。

異國平居有所思的炎涼歲月裡,時常會驚覺自己是一個不期然而然的愛國主 義者,我與華夏胤裔,始終維持著單方面的君子之交,於是我帶著中國回中國。

未成曲調先無情

特意買了「中國民航」的機票,為的是多一個方面與「中國」接觸。乍入內 艙,聲聲激楚的詈罵,立即形成「 China 氣候」,兩個大男人爭置行李的一小 櫃。

「拿下來,快拿下來喲!」

「問過了,好擺的。」

「喔育喔育,看上去倒蠻像個人,怎麼不講道理。」

「你敢,你動一動我的東西就要你好看。」

「你打人呀,打呀,打呀!」

畢竟已有十多年沒有聽到這類狺狺的喧囂了,西方的生活概念突然潰散,嚴 酷預告著我將抵達的是怎樣的一個國族。我自不濟,意料所及的事常有意外之感 ,且看「空姐」們都置若罔聞,多見不怪是老練。

我在登機之際,看到乘客們倉皇爭先,以為庸人自擾,至此方知為的就是這 種鳩佔鵲巢。按座號各用各櫃豈不相安無事,然而中國人出門個個盡量多帶東西 ,不帶或少帶那是傻了吃虧了。中國人事無大小件件都要雞犬升天。此種爭吵, 用詞之低劣、模式之概念化,還是十多年前的老章程,特別使我感到壓抑,不景 氣。

班機型號波音七四七,美國制,內艙中國化了,三座偌大的電視屏是硬加出 來的,與整體座位的佈局格格不入。王爾德抱怨英國獄卒缺乏想像力,那麼中國 航空公司的想像力就更差勁,沒想像到我不要看電視。「群眾要看,你也得看。 」

——從前我在大陸任職時,工會幹事來發票:

「同志們,好消息,今天晚上看電影呀!」

「什麼片子?」我問。

幹事臉色一沉,厲聲道:

「電影就是了,還要問什麼片子。」

一個缺乏想像力而專門想入非非的民族。

到底我不是格林卡

中美兩國間的出入境手續,我略無顧慮,到得上海虹橋機場,卻見大幅告示 :「凡外國來賓及在國外停留三個月以上者,必須接受艾滋病疫的檢驗。」

檢驗不足懼,怕的是在檢驗中得了艾滋病,眼看長長的隊伍中有人被列為受 檢對像,正在那裡抗辯掙扎,我又不能脫隊他去,只好挺身前進。輪到我遞上證 件,故意加奉白皮書,高聲說:「我剛從英國回來,白皮書上有記錄體格檢查沒 問題。」

於是蓋章、通過,我正一正帽,揮著手杖大步流星而出。倫敦機場根本不以 檢驗艾滋病來侮慢紳士。後悉:此項檢驗收費十五美元正。 ↓

還有行李要過關,四顧無人,少頃見有一值勤者緩緩踱來。 我問:「這裡是行李檢查口吧?」 她很節省地微微點頭,嘴裡嚼著東西。

「怎麼沒有人?」

「吃早飯。」

「等到幾時呀?」

「你要檢查你就等,不要檢查,就走。」

我想我似乎不屬於要檢查的一類,便將行李快速推出。

在這樣的轉折中我東張西望,想懷一下舊,三十年我主持過這個建築群的內 部設計,奇怪的是什麼痕跡也沒有了,眼前的實體平凡無特徵,懶洋洋、亂糟糟 ,得過且過的模樣,那種遠遠落後於現代的後現代感。昔時的虹橋機場規模雖小 ,處處煞有介事,表呈了咬牙切齒求摩登的心願,而今大而疲苶,於我是全然陌 生的。

站在機場周圍的路邊先長噓一口氣。高樓、廣告牌、計程車,彤雲間滯鈍地 射下陽光——音樂家格林卡從外國浪蕩歸來,一下馬車,倒地親吻俄羅斯的泥土 ,此亦可謂忠厚之至矣。我少年時從銀幕上睹此情狀,不禁大慟。今日我比格林 卡去國更久,歷難更多,念不可謂不切,志不可謂不誠,我卻只能木疆地站在冷 風裡,沾唇的是荒地上刮來的灰塵,感到一種殺傷力極強的淡漠。

多情者的後路並非無情,而只能是慎於用情吝於用情了。

阿Q別來無恙

車馳公路,「上海」就正式撲面而來,虹橋離市中心遠,地處西郊卻是餐館 連連,想見前幾年飲食行業大發利市,一時男女老少誰都想開店當老闆,中國真 的是美食國嗎?是饕餮之邦嗎?富到了家裡不煮飯,天天闔第光臨餐館大快朵頤 嗎?

古諺「民以食為天」是指免於饑饉,而現下的歪風是「吏以天為食」,「吏 」者官商一體的地方各級頭目,「天」者大小各單位的公積金,巧立名稱為交際 費公關費接待費,於是狂飲濫嚼,私人不付分文,反正一報而銷之。

餐館老闆敲的好竹槓,餐客認為價錢越貴越足聳聽聞、得「人心」,外國商 賈和旅客(包括港仔台胞)都看傻了眼,中國人吃得如此豪奢,可見人人富可敵 國。

自前幾年起,海外不斷風聞此類消息,且見僑民垂涎之態可掬,這種吃的神 話吃的符號,還不容易解構麼,可叫做「新一輪的醉生夢死」。快樂的蝗蟲,好 景是不長的。

果然今日目擊公路兩旁櫛比鱗次的餐館,家家塵滿面鬢如霜,挪用公款大吃 大喝的風氣一受堵制,餐館生意陡落,薄利也不能支撐,關門散伙,招牌油漆剝 落,懶得拆除,時值早晨七點半,卻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之感。此情此景雖然荒 唐還不算透頂,透頂的是一家夾在餐館中間的理髮店,外牆上赫赫然八方大字:

女人世界男人天下

這個偷換概念的面積和能量可謂大矣,唯物史觀階級鬥爭一下子轉為唯性史 觀男女霸權,此八方徑尺的白底黑字,竟能上牆暴露於光天化日交通要道之邊, 以其成色觀之,歷史久矣,固知天網恢恢於今大漏,制聯的那個才子未必是髮廊 老闆,此人諒來在女人那裡吃足了虧,還想扳回面子,阿 Q 大有長進。

這個不具名的作者事小,這個公開的現象事大,當今上海之為上海,此一棒 喝,謹如教。

十里洋場不見洋

在沉積的中國印象群裡,上海最悅目賞心的是幾條著名的街(滬人慣稱「馬 路」,蓋五口通商開埠之初,行的是馬車也)。

昔屬英租界的「大馬路」,是男性的,剛陽挺拔,充滿事業心。在倫敦漫步 ,時時發現有與二次大戰前的上海有相彷彿處,路面一樣是較狹的,間有小巷連 通,過街樓下宜於避雨立談,商店的內堂暗而整潔,物品陳列格律森嚴。而泰晤 士河,就像黃浦江,金融中心皆在岸邊。

昔屬法租界的霞飛路,是女性的,風神散朗,顧盼生姿,華燈初上時又顯得 珠光寶氣,摩爾鳴路轉角的法國夜總會,全白的巨宅蘊藉在綠蔭深處,蘭心戲院 純乎法蘭西傳統小劇場古典情懷。

現在怎樣了呢?沒有怎麼樣,這兩條路消失了。

我的少年青年,消磨在霞飛路及其支路上,名貴的書本畫集唱片,源源而得 之,歐陸流行什麼,上海隨之時興,那種同步感予我「天涯若比鄰」的幸樂和驕 矜,世界人文精髓的浸潤蕩漾,皆與霞飛路有終身難忘的淵源。

我的壯年中年,每日工作上班必經大馬路,熟悉得能依次背誦兩旁店名一無 失誤,寓所又在白渡橋之北堍,約會散步總在外灘的林蔭道上,江海關樓頂的鐘 聲一如格林威治的音調,當年的上海儼然東亞第一大都會。

這兩條路曾與我休戚相關,而今我只願以一個舊市遺民的觀點和口吻提及之 了。國家民族在這兩條路上成王敗冠你死我活的史鑒劇情,我又何嘗不見,不銳 身衝突其中,但還是由別人去褒貶評說吧。

反正我一抵達故居,放下行李,不顧空行時差的困憊,疾步向外灘走去—— 金山路上餐館連連,理查大樓頂層巨大的廣告牌,妖雰戾氣,欲避不得,原本黑 鐵的橋身,塗抹成輕佻的淡灰。最敗壞風水的是,從吳淞路直衝過來的一條高架 路,將外灘北端的優雅景觀格殺殆盡,縱有千種理由要增此交通要道姻縕百年的 外灘風光,橫遭腰斬卻是昭彰事實。

話雖如此說,我還是沉住氣,從南京東路(大馬路)步行到靜安寺。十里長 街,昔日之所謂洋場者,雖不乏剩遺的老建築老店號,無奈都被喬裝打扮得面目 全非,正是其自炫為洋勝處,尤顯得土俗不堪。噫,上海亦一斑耳,土得太洋, 洋得太土,整個目前的中國。

翌日,赴淮海路(霞飛路),第一眼是兩旁的法國梧桐全沒了——「法國梧 桐」原系楓科,始植於法租界,因以為號焉。外國人到上海無不讚羨此區綠蔭之 蓊鬱。而在法國我聽說今日巴黎的列道樹倒是上海「法國梧桐」之苗裔,戰後巴 黎的這類母樹都死了,便接回上海的子樹之孫去。然而上海人卻把「法國梧桐」 連根拔掉,為的是多造房屋多開店。法國梧桐不是搖錢樹。

支路上的花園洋房,固是二三十年代的「真跡」,亦望之知非人居,即之情 同隔世,一一凋敝得寒磣邋遢,似乎羞於回首一代豪華。那種壓搾出來的謙遜, 使我代為哀傷慚耐,譬如淪落風塵的絕世佳麗,五十年不洗沐不更衣,怎還見得 了人。

路有路的命運

路,也有發生、發展、衰老、死亡的形態規律,大馬路和霞飛路,經由漫長 的漸變,於今突然夭折——一條路(在城市中應指街或衢),其壽命愈長則愈詭 譎通靈,能保持幾百年不變的街,必定是物華天寶之所在。因為人文乃是精神的 酒,需要醞釀、醱醅、沉澱,然後臻於醰釅。歐陸最迷我的就是這種樣的長街深 巷,醇粹得使我流連不去,難於為懷。

街的個性、風貌,至少它的原意是要穩定、恆久的,除非受政令的干涉,被 迫就範於事在必行的城市新規劃,否則一條街自能生生不息幾百年,戰爭也滅絕 不了它。炸毀了,重建,再十年,宛然就是那條老街,反而是戰爭的痕跡找不到 了。

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我始終敏感於上述二路的演變,頭十年還剩有 「海派」的作風規矩,商店門面、內堂佈置,招待聲氣,大抵革命為體,營業為 用,還有點分寸感。若論殖民地色彩,那麼房屋櫥窗無主見,洋人去兮洋產可取 。整個上海的物質文明之所以宿具國際水準,毋庸諱言就是這點粗淺道理。地靈 而人傑呢還是人傑而地靈,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上海的滄桑遞嬗,區區的我算得是「過來人」,故曾情不自禁地寫了《從前 的上海人》,又忍俊不住地續作《上海賦》,意猶未盡,還想來一長篇《申江餘 燼錄》,打從二十年代末痛寫到八十年代始,皮裡陽秋,以快海內外正宗「老上 海」之心。

庸詎知此番歸去一看,緣已盡矣,氣也洩了。這樣的「上海」,與我何涉。 該地方正流行著一句口頭禪,曰「勿搭界」。意即不相干,我的魂牽夢縈的上海 喲,奈末真叫勿搭界,哦搭儂無啥話題哉。

心有千千高樓結

怎麼會弄到這樣地步的呢,得從建築說起。一曰新舊亂套,兩敗俱傷;二曰 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大凡都會,建築設施自必有前後新舊,明智的國家皆能 處理得當。具歷史意義、審美價值者,悉心維護保存。應時代的風尚和需要的空 間結構,則另辟區域。如上海的虹橋、外高橋,得其所哉,無可厚非,而上海市 內原已自成體系的黃金地段,聽任外商肆意拆建大樓,乃致飛揚跋扈,造型、色 調,大出大手,整個城市特徵全面破壞,其勢已不可逆挽。

外商來華投資,經營地產者當然要多佔空間;非地產商者又為了逞威風,故 意與周圍的原有建築持反效果,以誇耀其現代技術之優越,這是殖民主義侵略心 理的變種。老殖民地的主者是夢想長期乃至永久佔有這塊土地,所以連同宗教、 法制、教育、文化,一起帶進中國來。而今的外國商賈只求期約內獲得利潤,根 本不具其他目的。一味虛張聲勢,新買辦們做了阿木林還以為與世界接軌,大玻 璃立面、輕金屬結構,在西方已望而生厭的敗筆,到了中國頓成神來之筆。

本國的財團呢,其領銜者都出過洋,摩天大樓驚倒了他們,認定中國要現代 化非高樓大廈不為功。可是這些商業大躍進的巨型產物,內臟都有毛病,不時要 迸發,而且都不事外觀的日常整潔,泥污塵垢,觸目皆是——上海再要美觀,除 非去掉這些「新鮮事物」。

等於說,上海是從此不可能有賞心悅目之一日了,更難看的怪物還將層出不 窮。

時裝的海洋

上海人講究穿著,是個傳統。三十年代的上海「只認衣衫不認人」,如果太 不像人的人穿了好衣裳,也要被認作借來偷來的。經過長期的「樸素」、「劃一 」的沉悶壓抑之後,而今迸發出來的千奇百怪,楚目驚心,如淮海中路、四川路 、海寧路,一片衣海,望去無邊無底,近看則全是平民化的劣質拼湊,那有什麼 設計縫工可言;而且多數是攤販,不成其為店,深度一米到兩米,掛得密密層層 ,攤主嚼食閒談,旁若無顧客,據說一天能賣掉一件就夠開銷了。

令人更不解的是原來頗負盛名的老牌服裝店,也弄成這種憊賴模樣,例如南 京西路的「亨生」,本是滬上一流西服店,店堂寬敞,整飾幽雅,經理是我「故 人」,特地找上門去,招牌依然,而門前也像攤位,掛滿衣物,衣物後面是三夾 板擋住了。上海,我走到哪裡,它變到哪裡,身在噩夢中似的。

也有日本人、香港人開的服裝店,還有美、法、義商與中國合資的,說來難 以置信,那些衣褲鞋帽都不入味了,荒腔走板了。因之演繹到任何思想任何主義 ,一入某國,無不變質。覺得中國的民族性,實在是個神秘的黑洞。

上海人的「一窩蜂」,比從前更有物質條件周旋從事。冬季,女的都穿長毛 的皮領、皮袖口、皮下擺的大衣,你例外,你就「阿屈死」(傻瓜);夏季,女 的腰背後都裝一個大型蝶結,且有飄帶,你不裝,你就「豬頭山」(笨蛋)。啟 蒙的先知喲,你有天大能耐,也解不了如許之多的蝴蝶結。

我在上海三個月,上街不下百次,從未見過一個衣著得體而有情趣的人,這 個紀錄使我免於「只認衣衫不認人」與「只認人不認衣衫」的抉擇之苦,乾脆六 親不認就是。

中聽中看不中吃的美食

上海本是集中國各派美食之大成的口福樂園,名稱、款式、選料、烹調,格 律嚴謹、恪守傳統,因為市民中大有「老吃客」在,其資格之深、見識之廣、口 味之刁,使飲食業主不敢稍有怠慢。這最後一代的美食遺老已經物故了,遺少是 沒有的。

不肖子孫只知空頭的「名牌」、歪打的「正宗」,粗煮濫燒,滿桌的魚龍混 雜泥沙俱下,廣式麻婆豆腐、川味蚝油牛肉、京幫紅燒划水、維揚宮保雞丁,我 一邊皺著眉頭痛苦地吞嚥,一邊側目凝眸旁桌的男女舐嘴砸舌快樂地享受。

上海人失去了心和腦,失去了舌頭,他們是沒有比較的,無所謂品味。這些 人大抵是「浩劫」之後的產物,能吃到眼前的鹹的甜的,自覺皇恩浩蕩洪福齊天 ;我是後天下之樂而悶悶不樂,「美食街」上的餓俘,餐館中的幽靈。

酒樓飯店是暴發的「大腕」、「大款」的用武之地,籠絡交情,獻媚行賄, 其犬馬聲色,著實不屬於抗日時期大發國難財的風雲人物。有錢能使鬼推磨,有 錢能使官推磨哩。時代是進步的,時光是倒流的。

尚有蠢得「年夜飯」吃到外頭來的上海鄉願,亙古習俗除夕團聚,理應在廳 堂中歆享天倫之樂,時下卻流行上餐館包一圓桌,全家老小嘰嘰喳喳,沒有受寵 也若驚。前後左右一桌桌同樣嘰嘰喳喳,這該叫做「福祿壽喜集中營」,但上海 認為十分洋派,不知外國人過耶誕節平安夜都平平安安在家裡的。

我自不免尋訪了幾家從前吃慣的老字號,遷的遷,失蹤的失蹤,僅存「梅隴 鎮」、「功德林」、「潔而精」、「揚州飯店」、「老半齋」,一概變質走味, 過去的醰醰記憶終結了。欲解鄉愁,倒落得個鄉怨鄉恨。

民以住為天

住,從二十年代起就是上海市民性命攸關的大難題,八十多年來申江寸地寸 金,住處的面積、地段,決定你的一生。四九年後公家房屋的租金保持低穩不漲 ,但房產管理局在「分配」、「調度」上營私舞弊,作威作福,市民稱之為「房 老虎」。

改革開放以來,新房激增,各機關工廠單位的領導人爭先滿足自己,然後惠 澤親友,再以權牟利,老虎賣皮。

上海的街上,隨時可以聽到:

「兩房一廳」

「三房兩廳」

在交談、在策劃、報喜報憂、捶胸頓足、搶天呼地,就像人生在世,就是為 了幾房幾廳,舉室若狂,使我感到新奇而恐怖。那些口誦房經,臉上五花八門的 表情,看得我發愣,以為杜斯妥耶夫斯基實在有所勿知,人性的襞積裡藏著捉不 盡的虱子,被侮辱、被損害,還得去侮辱人、損害人。

祖孫三代擠在十平方米的亭子間中歷半世紀者有之,結婚九年孩子八歲還無 望分配到一個小閣樓者有之——得房即天堂,失房即地獄,所以滿街地談「房」 ,就是滿街的天堂地獄。像我這種飄蕩遠來的過客,猶如在雲端服侍滾滾紅塵, 心有餘悸轉化為心有旁悸,以此自證我脫出輪迴已很久了。

上海是人海,街上沒有兵沒有馬而兵荒馬亂,家裡沒有雞沒有狗而雞飛狗跳 。想走走,行人摩肩接踵,車輛橫衝直撞;乘巴士,路線改了,根本摸不著頭腦 ,而且也擠不上去。

只好坐計程車,其髒、雜、敝敗、無禮,實在望而生畏生厭。每到目的地, 催你下車的聲氣之厲惡,使你一時反應不過來。問車費多少,勿答;再問,勿響 。什麼意思呢,意思是:你看指示牌上的數字好了。在前座,既然乘客不明情況 ,說一聲又何妨呢,他以作難你為樂,是上海人的共性。魚不論大小都是腥的, 上海人不論老少都是刁的。

某日我又發興實踐「懷舊」,去思南路找那曾經關押過我的法國式的監獄。 路,大致依舊,監獄已夷為平地,只剩東南角上的了望碉堡,以及其下的拖屍體 的牆洞。我濫用了一下想像力,便見我的身首從此斜坡中被曳出來。

「懷舊」失敗,兩腿虛軟,路畔正有待業的計程車。司機是個婦女,女的總 比較文靜謹慎,那知一招呼,她萬分懇切地陳情:

「先生呀,我今天第一次上街做生意,你是熟門熟路的吧,指點我開,那麼 請上來。」

慈悲幼稚病突發,不坐她的車是不人道的。肩負起雙重義務,一是要提早告 訴她前路的取向,二是要傾聽她敘家常,不外乎工廠效益極差,只得自謀生路。 勸我不要回來定居。

「心腸要硬一點。』

——「嗯。」

「聽到了沒有?」

——「是的。」

「早些回美國吧!」

——「噢。」

「這裡的親眷朋友都勿是人。」

其明智溫馨,是我回國來的第一次承受,我說: 「再見,你會好起來的。」

她是後現代的「祥林嫂」,而我學會了空頭的「祝福」。

住處在白渡橋北堍,我南堍下車,走上橋頂靠著欄杆,土腥的江風吹來,濁 浪拍擊岸沿,和原先是一樣的。十二年前的夏夜,我特意遲睡,來這一帶作告別 式的漫步,覺得人有罪,物是無罪的,故以愛撫的目光,周視了外灘的建築和樹 木——此刻是冬天的下午,灰白的陽光下大片眼花繚亂的形相,人之罪沾滿了無 罪之物。

我是一介遠客、稀客,感覺著人們感覺不到的東西,清醒得暈暈然似將撒手 虛脫,幸有「殺傷力極強的淡漠」,把我控制住了。

註:文文最早收入《同情中斷錄》。作者卷首語:「本集十篇,皆為悼文,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 End -

星期六, 1月 22, 2022

烏克蘭會不會只是一個敘事觀點 容乃公

烏克蘭會不會只是一個敘事觀點 容乃公

作家老舍從英國講學後, 在新加坡暫留半年, 他自己以為在英國跟英國作家 Joseph Conrad 康拉德學到本事,通過中國人的眼睛來表現亞洲人的南洋,他的 所謂眼睛用學術的語言就是「 point of view 」(敘事觀點)。Point of view 在英文有兩個意思, 其一是對事情的看法, 即觀點, 而在寫作即敘事觀點. 敘事 觀點其實在那時小說界己經流行了, 我以為張愛玲師從的 Henry James 最為專 精.Point of View 在 Joseph Conrad 康拉德身上有值得研究的種族與英帝國主 義的情結. 老舍把這個辭同時也發揮在小說技巧, 和自身在南洋對帝國主義的反 省.

大概他在新加坡的時候已經很瞭解南洋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了。他的感受力很 快、很深,老舍在這裡表現出相當強烈的民族意識. 他在小說中開始用第三人稱 敘事觀點, 同時他也開始用民族主義的觀點寫小說.

老舍個人歷史人人皆知, 我不去多談. 但是我發現他從 Joseph Conrad 康 拉德身上學到寫作的本事, 郤沒有全然體會為何康拉德, 出自一個被列強迫害的 烏克蘭人, 並沒有在寫作中把個人種族的恩怨正面發揮. 康拉德教會了老舍去用 東方人的觀點寫故事, 而一路老舍很政治正確地把自己生命也賠下去了. 主要是 他沒看到了康拉德的境界.

《駱駝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有同樣的結構。《黑暗的心》主要寫一 個歐洲人庫爾茨為了收購熱帶雨林裡的象牙,在剛果河沿線的各個貿易站做出很 多慘無人道、道德墮落的事情。這其實跟祥子在北平的沉淪很多相似的地方。

但康拉德寫這些事很隱晦, 庫爾茨被土人當神, 這很令人費解. 他並沒有什 麼偉大的思想,也沒想去教訓人;他寫的是一種情調,這情調的主音是虛幻。他 的人物不儘是被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的,但他們純潔很高尚.

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說西方很多名著如康拉德 《黑暗的心》是非常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作品。黑人在裡面永遠是森林裡一團 黑的影子。他說英聯邦的國家像南非、新加坡、印度,都應該把《黑暗的心》從 教科書裡刪除。

阿契貝和老舍顯看未看懂康拉德的境界. 一個作家追求無非是語言和風格 (style). 老舍學到了風格, 和觀點, 也學到了敘事觀點, 但他沒深入去看到什 麼是風格.

康拉德出身在烏克蘭, 但他成長在波蘭, 和蕭邦一樣, 他成為愛國的波蘭人 , 郤跑去法國, 師承風格大師福祿貝爾 -- 一個主張寫作無非就是選對了字放在 對的地方名言者 -- 說白一點, 就是沒有什麼風格不風格, 只有好的文字. 文字 處理高明, 其他都不必說. 易言之, 沒有觀點, 也沒有敘事觀點, 只有好的文字 . 康拉德被稱為現代主義的印象派 -- 這也足夠說明了. 他成為波蘭人, 但思想 是以法文為主的. 做為一個講究文字的小說家, 他郤選了一個他到了二十郎當歲 時還不會寫好一個完整的句子的英文當工具. 他居然可以在十多年內在英語世界 去寫出讓那位寫了英語民族史的丘吉爾流口水的最出色的英文小說, 是世界級的 .

今天康拉德出生的烏克蘭被一位喜劇演員統治的國度, 成為全世界注目的地 方. 和歐洲很多小國一樣, 它們原本都不是 state (國度), 而是 state of mind (心境 ). 要解決他們的困境, 也許我們不但要學到好的觀點, 可能最好對 它們的歷史去用小說的敘事觀點去了解. 也許康拉德沒教會老舍那些本事, 但可 以幫我們解決烏克蘭的困境也說不定.

說小說家可以救世界,我看得要看那個.康拉德是我心中的人選.

星期二, 1月 11, 2022

在回顧與回神之間

香港中文大學第二屆新紀元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比賽 散文組

︽在回顧與回神之間︾ Rene 王怡人

回.顧

我一向以我的中文程度為傲。 中學時曾有同學不滿的質問:「妳會寫中文嗎?」

「會。」我急答,像小學生被誣賴沒做功課一樣。

「會?哈!大中小,孔乙己?妳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吧?」他斜睨我一 會,很沉痛的樣子:「中國人不懂中文。丟中國人的臉。」

我沒辯駁。那時候我已經在中文雜誌上發表文章了。我只是偷偷慶幸 我沒丟中國人的臉。

在許多華裔因自己中文不好而沾沾自喜,對 FOB1 這標籤避之惟恐 不及,寧被稱為香蕉 2 時,我每每在別人喚我香蕉時堅決否認。我 覺得那個詞一出口就把好好的人給啪一聲拍得扁扁細細地像香蕉,彎 得彆扭起來﹔如果不是一整串充滿戒心的互相依靠,就是很孤涼的斜 倒在地上,理不直氣不壯的感覺。我不做香蕉。中文像我養在後院的 一條龍,慧黠溫馴,伴著我從小到大,因而我對我的中國身份一向十 分肯定。有什麼懷疑的念頭,只要回頭看看那條龍也就消了。直至前 年。

回.流

根據我的觀察,在台灣之外長大的台灣小孩對台灣總會盲目迷戀一陣 子。那樣遙遠的土地帶著神祕異國色彩,卻又同時流著親切的血,這 樣矛盾交織的情感總帶有無可抵擋的吸引力吧。我對台灣的記憶只能 用片斷兩字來形容。移民加拿大前的日子一如所有童年回憶,夢境般 霧氣重重。一幕幕有些色彩濃烈,有些如最淡漠的墨色,還有不曉得 哪些是捏造出來的,在父母親友的描述中給畫進了原來並不存在的記 憶存庫裡。

只有少數親戚留居台灣的我回台灣的理由便越顯單薄。十三歲和十八 歲兩次回去都是暑假,蜻蜓點水的造訪讓台灣仍像一位長年離家的親 人般陌生。越想越覺得不妥,於是前年申請交換學生便興緻勃勃的到 台灣大學唸了一年書。

回台灣的第一晚我無法入眠,爸爸認為我完全不識台灣路途,不讓我 孤身出門,竟忘了我能在多倫多﹑紐約肆意獨行的日子。在自己家鄉 卻無法自由行動的我,整夜焦躁的在屋內踱步,於腦裡反芻所有我對 台灣的瞭解,咀嚼著近鄉情怯的忐忑。這座島與我有最親近的關係卻 又有最遙遠的距離。陌生同胞和似曾相識的文化,打過照面的習俗以 及擦肩而過的生活方式。這些元素轉成一幅抽象派拼貼畫,多年來與 它隔絕的我一直在外徘徊。在同類中,我的中文能力是以一種莫名其 妙的方式待在水平之上。雖能用方塊字悠然組出一串串字句,卻是在 遙遠國度摸黑耕耘的結果。回到台灣面對日夜操練這語言的人們,我 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像是在紙上談兵許久的嫩將,將赴沙場時卻心生 膽怯,生怕練錯兵法,走錯戰場。

到台大宿舍的第一晚,我在房內突然聽到門外喧嘩。是英文沒錯,且 夾雜美式俚語,是我熟悉的那種:"Dude you are damn lucky, my place is fucking ghetto!"

我掩不住捕捉鄉音的喜悅,探頭出去,三個大男生碰碰撞撞的跳過門 外,衣服上寫著柏克萊大學校名。這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將成為這一年 我親近的家人。尋根這條路不是我踽踽獨行的。台大所有的外籍生都 住同一宿舍,帶著並肩作戰的心情,我們相互扶持地探索這片土地。 這些外籍生中有半數是華裔孩子,現在回到陌生的家鄉來學習自己的 語言,可是,大多數都已泰然的卸下肩上沉重的中國身份,連中文都 不大會讀寫的他們反倒避開了我卡在中間的窘境。 我忠於兩個文化 的堅持反而陷我於尷尬。

我以為我能傲然舉著台灣身份的招牌,卻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發現太天 真。有許多以前對台灣的瞭解都像失焦的相片,我所謂的「瞭解」原 來都是在被扭曲失真的溫室裡培育的。無論在哪裡都格格不入的我無 法習慣台灣人的社會﹑教育模式﹑思想及做事方法,逼著我失眠了一 兩個月,最嚴重時一個星期只睡五六個小時,每夜在走廊上飄盪,像 長年浪跡異鄉的旅人,找不著休憩之所又尋不回返家途徑。就算默不 出聲也埋不住真相 -- 走在台北街頭被路人攔下好些次:「妳是國外 回來的吧?」「妳是香蕉對不對?」「妳是混血兒嗎?」「不,」我 倔強的重複辯稱:「我是台灣人。」

換來的只有狐疑眼光,刀般鋒利的在我身上左比右量,然後肯定了我 不是台灣人。類似事件反覆發生,逐漸削弱我的聲音;彷彿像一場場 雨水,一次又一次沖淡我臉上的妝彩。中國身份的油彩在臉上狼狽化 開,滴滴下墜,淚珠般讓台北土地吸乾,還我一張純淨面目,清爽得 如黎明時的臉龐,剛從一場做了太久太久的幻夢中驚醒。

回.轉

原來我是抱著鏡子的豬八戒,兩邊不是人。

我屬於中間人。卡在兩個文化之間,兩個語言之間,兩個移民年代之 間;卡在青澀和成熟之間,被容納和被排擠之間,幻覺和甦醒之間。 有時被雙方擠壓,有時兩邊又離散得太疏鬆,讓我像蜘蛛般懸吊,晃 著搖搖欲墜的危機意識。

文化和文字在我的世界一向充滿矛盾和錯亂,霸道的橫縱交錯。 ' 去年在台灣我得靠澳洲朋友向我介紹寶島。今年在學校教我中國古 詩的教授則是白人,一句句用英文教我唸謝靈運、王粲、鮑照等。我 總向日本同學借他那帶著日文的詳盡筆記。我得透過英文去瞭解中文 :逶迤是 meander,刳浚洫是 dig ditches,扃是 cross-bar,罥塗 是 enmesh,黼是 embroider。若沒有英文,我再咬緊牙也難一個個 硬記下來。在家裡,爸爸教我和弟弟易經的原理、談論天干地支及八 卦、中國人文哲理,卻大都用英文對話。跟好朋友去吃港式早茶,她 笑開一雙碧綠眼:「我握起筷子比妳標準多了,我比妳還像中國人, 要不要我教妳怎麼學中國人拿筷子呀?」這些元素轉成一個個漩渦, 平時相安無事,但力道過大時卻能將我扯入身份認知迷亂的深淵。我 笨拙的握著筷子,緊握我的中國身份,深怕一不小心失手滑落。 回.音

在台大的第二個學期,我修了一堂華裔美國文學,像步入一座歷史殿 堂,目睹同樣徘徊於兩個文化之間的作家,儘管同是華裔,這些作家 對北美以外的華人社區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們書寫移民的歷史,身份 的認同,但最終仍歸回美國文學傳統。他們為我們這些長於北美的亞 洲孩子去奪回文化認同,為了打破刻板印象再次定義中國文化,但在 這重現的過程裡,中國文化卻變了調。在課堂上我指出湯亭亭和趙健 秀都扭曲了木蘭詞,卻有人問我對木蘭詞原意的瞭解是否確切 -- 畢 竟我始終是華裔。

我結舌不知如何應對,問起自己:我對中國文學的瞭解是正確的嗎? 越過太平洋,這些文字的面貌是否像穿過翻滾水波的光線一樣被扭曲 了呢?我的聲音不像我在溫哥華時那麼理直氣壯了。我知道我不是純 正的中文人,那我該如何呈現中文又確保其不變調的本質?

回加拿大後和中文世界斷了關係,即使 UBC 是亞洲人氾濫的校園 3 ,我就讀的科系卻鮮有華人,無論在學校家中都講英文。三個月不到 的期限一口氣吞了二十幾部劇本﹑五本莎士比亞﹑五六本十八世紀小 說與大量詩文。趕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之餘,文學創作都注入英文詩作 ,在推敲 saunter 和 wander 兩詞之餘幾乎忘記中文面貌。於是烤 出一首首越來越讓教授稱許的英文詩,而將中文麵團先晾在一旁,它 卻逐漸隱入回憶的架子,暈出昏黃的輪廓。

在台灣的一年也隨之融入這片輪廓。再回首,橫在面前的只見一片惘然。

這一年不比以往的其他日子,泛黃得特別快,不到三個月就變得像童 年的相片一樣模糊,被失去聲音的快樂噴上了時間的霧彩。我有點難 過也有點生氣,好像被欺騙的感覺,在台灣的一年怎麼回來後一下就 舊了?是我沒有好好保養回憶嗎?卻發現跟宿舍其他外籍生一起的畫 面仍然最清晰,那時互相扶持的好友現在散居世界各地,在已逐漸霧 化的台灣回憶裡,他們的色彩最鮮明搶眼。於是猜想,記憶或許不是 被時間的層次區隔,而是被兩個語言切割。

或許中文世界對我來說,永遠懷著童年的象徵,美麗卻泛黃,確切存 在卻朦朧。

無論是再想起中國或台灣,都如此蒼涼,因為遙遠。而這樣的遙遠不 是因地理上的距離,不是因文化上的距離,也不是因時空上的距離。 卻是因為,跟文字太親密。

回.擊

去年回加後,一向洋化開放的爸媽第一次對我做的事強烈反對,導致 一場場爭執,以及第一次東方和西方在家中的抵觸。

導火線是學校的戲劇演出:陰道的獨白 4。我在七十幾人中通過試鏡 ,成為這齣戲中僅有的兩位亞裔演員之一。爸爸本來很支持我參演, 直到開演前沒多久他在電視上看到這齣戲的內容才兀然轉變態度。這 齣戲的作者暢談禁忌話題,因為她深知,打破禁忌後北美這個懦弱的 社會才能勇敢面對一些敏感議題 -- 因丈夫酗酒產生的家庭暴力;在 英國父權社會裡的女子尋找她陰核的歷程;在戰火中被「強姦戰略」 5 給蹂躪的七萬名波士尼亞婦女;每年上百萬被割除陰核的女孩;透 過十幾種不同的高潮表演表達的女人自主力;作者目睹她媳婦的生產 過程瞭解陰道的偉大等等 -- 這些都讓我更深入瞭解女性及自己。爸 爸卻無法認同我所謂的陰道之愛及力量:vaginal love and power。

他為了抗議,聲明不會去看我的演出:「對中國人來說這是很骯髒的東西。」

「我不是中國人,」我也抗議:「陰道充滿愛,中國人沒有那麼豐富 的愛才會不接受陰道,我不要跟他們一樣。」

他雙眉糾結,迴避了中國人是否有豐富的愛去接受陰道的爭論:「妳也是中國人!」

「不是!我只是部份的中國人。我主要是加拿大人。」我固執,一如 我排斥「香蕉」的頑強。

「妳流著中國人的血。」 他提高聲音。

「那為什麼我們現在是用英文對話?」 我質問: 「我們家裡都講英文。 中國人是這樣嗎?」 無語。

「你不要不面對現實。我在這裡長大,我做中國人不去做 的事,我會為了改變世界的希望去巴西,我跟你都用英文對 話,這些都證明我永遠都不可能是真的中國人!我不想討厭 自己,所以我也不會去做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我爆發後才發現,原來是家庭環境的核心太過中國,洋化的表面從未 阻礙父母灌輸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而讓我一直認為我所成長的環 境就是中國文化。真的文化和假的文化在我家裡並存又相融,打亂再 揉合,成了屬於我們的另類中國文化,對我卻全是貨真價實的。我細 細品味混亂文化和文字中的亂中有序,像一鍋加了各類佐料的濃湯。

在台灣做一年交換學生,再回歸溫哥華後,我學會珍惜的不但是好不 容易理清的身份認知,還有我美麗的校園。有些冬晨整個城市被厚重 的霧包著,像蓋在白茫茫的棉被裡,因而不覺得天寒。霧濃得只看得 見五輛車之內的距離,穿越高速公路進入校園有駛入天堂的錯覺。學 校倚著山,又蜷在太平洋邊,景緻特別美。上個月我參加了一場中文 演講比賽,談中華文化,稿子有一段便提到學校山景:「望過學校的 玫瑰花園就是海水和山巒。我很愛看海另一端山的曲線。霧裡,山線 一不小心就變成學校眼邊的皺紋,淡泊,可是又帶著山的龐然重量, 一如中國山水畫。所以我們雖然身在 UBC,中華色彩卻不時飄在空氣 中。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校園就是我的化身,看起來是活躍的西方文化 ,不過在深處﹑在比較抽象的層面仍有濃郁中國色彩。」我真心這麼 認為,可惜評審並不欣賞。媽媽說跟稿子的第一段有關:

「我在 UBC 念英美文學和戲劇,上星期才參演一齣戲叫陰道的獨白 ,連著三個晚上在觀眾前談論陰道﹑高潮﹑家庭暴力或強暴。我習慣 和白人朋友來往,我的生活是以挑戰權威和不停的脫離傳統束縛而建 構的。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親友都認為我是外黃內白的香蕉。」媽媽 說問題的癥結在於陰道。那些中文老師不會喜歡我講陰道和高潮 -- 我早就叫妳不要跟人家講這些東西。她不耐的說。我很苦惱,不知道 怎麼跟中國人傳陰道的福音。媽媽皺眉迴避了陰道福音的問題,苦口 婆心的告訴我中華文化制式的內容像聖旨一樣是不可以隨便更改的。 我想,我熟悉的中文文學裡從沒碰過這些中華文化的問題。我想,那 我不要中華文化,只要中華文字就好了。

媽媽要我說我是「龍的傳人」,他們才會喜歡。

我不是龍的傳人。我知道我不是,我不可以騙別人。我要對自己和自己的身份誠實。

可是難道不是龍的傳人就不能傳承中國文化嗎?又或許我只能傳承文 字。文字和文化之間的分別究竟能有多大呢?

回.憶

我大部份的中文教育來自家中書庫。我的愛書中有許多都是我稱為記 憶文學的作品。如曹雪芹寫紅樓繁華時他自己家境已沒落,他是在記 憶中拔起一座文學高閣;又如古春風樓瑣記或張愛玲系列,都是以上 海片斷風貌拼起充滿回憶的殿堂。這些作品呈現的中國面貌,不要說 與台灣南轅北轍,就是比起現今上海也已然面目全非。我和現實裡的 生活文化與社會格格不入,卻對這些伴我成長的世界感到親切。或許 就是因為它們是記憶文學。

記憶。這是從所有我吞入肚內的文學裡提煉出的一個詞。它在喉頭翻 滾一下,像一粒細小種子在地上輕盈的滾起呼吸般輕柔的黃沙;伸出 小芽嫵媚地挑逗舌根;藤蔓還未跟舌尖纏綿夠便掙脫兩片唇瓣,我急 用手掌接捕,一顆記憶果實晶瑩剔透的在掌中滾動,裡面含著一個宇 宙,我孕育的宇宙。記憶不似死板的現實一般沒有任何抹去細節及改 變稜角的餘地。記憶造出的是一個魔幻世界,它那捉摸不定的流動特 質反而帶有化學作用,溶解傳統中文世界,讓我重新塑造。或許是因 為它們處於另一時空,其不真實性與我的生活沒有衝突。

或許我的中文領域裡充滿著太多游移動盪的「或許」,這個天地早已 失真,卻在我一磚一瓦﹑一詞一句的重構之中創造出另一種真實。這 裡的文化被包含於文字之中;文字是前提,文化成了附屬。這是我的 中文天地裡自定的條理。

比起來,中文文字比言語更貼近我。我能很快掌握「桎梏」或「囹圄 」這類的字眼,歡欣的嵌入我的中文建築裡,在日常生活中說話時卻 常會有句型架構或文法的問題。又有一些口頭上的用詞遣字,我知道 不合語法卻不願更改:我習慣「拿課」 6,而不愛用「修課」;比起 「全部」,我比較喜歡「全個」的「個」字,清脆的聲音有昂首的明 亮;我喜歡 pair 這個字,所以稱眼鏡作「一雙眼鏡」,為了那雙雙 對對的纏綿感。我不大敢用「中國」兩字,像承受了太沉重的政治﹑ 歷史﹑傳統包袱,隱含著驚濤駭浪,讓我卻步。我喜歡以「中文」做 形容詞:中文人﹑中文字﹑中文曆,是一種頰貼頰的親暱感。比起「 中國文化」來說,「中國文字」對我的意義更大。一片汪洋無可避免 的建起了一道文化隔閡的薄膜,而「中文」從未和我分離。在自創中 文用法的過程中我建構了一個私密並寬暢的空間。我不一定是中國人 ,可是我肯定是中文人。

回.味

中文捧出一個隱蔽的世界。我用中文架構出的王國不要說我的英文朋 友無緣踏入,就連大多數的中文朋友也未曾涉足。看得懂中文的亞洲 朋友有許多都是中學才出國,跟英文格鬥都來不及了,中文世界像留 在身後的前塵,誰還回首?我的中文天地始終是祕密花園,被那條小 龍守著,藏嬌一般。我雖愛中國文學,但我就這麼欣賞,不去深究, 不像英文文學,細究到李爾王裡 patience 用在哪幾幕﹑有什麼差別 都標明出來。紅樓夢我是愛看的,可是不會像迷莎士比亞那般一直去 找相關論文來研究。寫中文詩純粹只給自己欣賞,但寫英文詩時便愛 逼著別人聽我唸 -- 中文詩是眼淚落入池塘濺起的漣漪,而英詩則是 淅瀝嘩啦打到石階上﹑等人穿梭的小瀑布。這些都是兩個語文之間的 差別。身為華裔加拿大人,我的中間性像萬花筒的反射又複雜了幾層 。加拿大也是一個夾在中間的國家。歷史上來說,她是英國和法國的 產兒。語言上來說,英法都是官方語。地理上來說,她坐落北美洲三 國的邊際。我們愛聲嘶力竭的跟全世界解釋我們和美國人之間的差別 ,最後總帶來更多迷惑。加拿大又是文化大拼盤,無論是法裔﹑德裔 ﹑義裔﹑日裔﹑華裔,人口都十分可觀,因此所有的文化混亂都視為 理所當然。這樣的環境反而讓我這多重中間人覺得加拿大較可親。我 不能背棄英文世界,一如我不會拋下中文世界一樣。我愛英文文化, 不可能像許多畢了業便回亞洲的朋友一樣棄它而去 -- 她對我更像母 語,太熟稔了,一如親人。中文則充滿親膩﹑纏綿﹑細緻﹑私密的情 感,卻又因文化而含著隱隱的劍拔弩張,讓人心跳不安,像是祕密情 人。我是一顆脫軌的行星,在兩個星球之間不停的穿梭來去。對兩個 星球來說,我都一樣遙遠,也一樣親近。我以文字衡量兩個文化之間 的距離,掂估她們在我身上重疊的重量。橫跨中間,從探索到撤退﹑ 搜尋後瓦解﹑再由衡量到反省的過程中重建一個英文和中文都眉目分 明的空間,並將兩個世界連繫起來。

你好,我叫 Rene。這不是我的本名,本名是 I-Ren,由中文翻譯的 ,小學老師總是把它念錯,喚我 Irene。對他們來說中文發音是太遙 遠的異國情調。小學的我就很有主張,自行把名字改成 Irene,希臘 和平女神的名字。 前年夏天我把 I 給摘掉,像摘去花朵,握著花莖 散了兩年的步。

Rene 是由 I-Ren 蛻變成 Irene 之間的過程,是握住的手掌,牽起 兩個文化的手臂。我不再是卡在中間,而是架在中間,一如一座橋樑 ,架在兩個星球之間。這是一個代表成長的名字,一個表示謙卑的名 字,一個屬於學生時代的名字。它沒有身份,沒有文化背景,沒有刻 板印象,沒有既定規約,更沒有國界。只有空間。 豐富的空間,蓄 勢待發。

回.神

我玩弄著筷子。獨立的兩支,親密的一雙。 我好喜歡一雙這個詞,可親可愛。

我抓筷子的姿態依舊古怪,幾根指頭像攀岩般吃力的掛在懸崖上,咬 著牙絕不放手的樣子。可是筷子輕巧的在幾盤菜間飛來飛去,比空中 飛人還熟練自如。 

我輕咬筷端,一個笑容像蝴蝶一樣蜷伏在抿著的嘴角﹔微微伸展一下 ,一付歇過後還有很長的路要飛的姿態。~ 完 ~

1 FOB: Fresh Off the Boat 「剛下船」,形容新移民或是無法融入白人社會的中國人。

2 香蕉: 取香蕉外黃內白之貌,意指看起來是黃皮膚,但思想是白人的亞裔。

3 UBC: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華裔學生佔比例極大。

4 原名為 “The Vagina Monologues” ,1997年至今風靡全世界,翻譯成二十幾種語言。內容大膽並深入討論各種和陰道及女人相關的話題。這是「反抗對婦女施暴運動」活動之一,我們這場戲盈利全數捐贈婦女性騷擾中心。我爸爸最後還是去觀賞我的演出,而且坐在第一排,十分欣賞。

5 強姦戰略: 在戰爭中系統性的大量強暴敵方女子。

6 拿課:從「take the course」直譯,對我來說比較合情合理。

第二屆 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 散文組 <在回顧與回身之間>

姓名: 王怡人 iRene Wang

就讀學校: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

就讀學院,科系,年級: Faculty of Arts, English Literature Major, 4th year. 文學院, 英美文學系, 四年級. 2 1

星期六, 1月 08, 2022

關于打譜一事

關于打譜一事 容乃公

1.有譜和沒譜差別不大

廣大而周遍的籍錄是譜之範式。本義:依照事物的類別、系統制的表冊。譜 。日光遠近並同猶廣大而周遍是普之範式.是以譜一向沒有特定模式.古人學藝, 多用口耳相傳,譜最後發展變為複雜,並不是正常. 章華英博士以為 按古譜照彈,俗稱為打譜。打譜遇為難時,彈之不能成節族,則惟有將所彈數句 數字,反復將節奏唱出,然後一彈即成,視為打譜不傳之秘訣。

2.打譜現人多以為是先有譜,而有音樂,但打譜也可能是先有曲,再從音樂把譜記下來.

有人以為嵇康《廣陵散》是因為拿到了孔明留給他的譜,而他臨刑時彈的絕響之前, 被他的晚輩偷聽學會才流傳在外.這之中,有用靠譜,也有不靠譜.總之,二者都是打譜 打出來.

《世說》及《魏志注》所引《康別傳》,載康臨終之言,蓋康自以為妙絕時人, 不同凡響,平生過自珍貴,不肯教人。及將死之時,遂發此歎,以為從此以後, 無復能繼己者耳。後人耳食相傳,誤以為能彈此曲者,惟叔夜(嵇康字)一人。

『嵇康廣陵散本四十一拍,不傳於世。惟康之甥袁孝尼能琴,每從康學靳惜不 輿,後康靜夜鼓琴彈廣陵散,孝己竊從戶外聽之。至亂聲小息,康疑其有人,推 琴而止,出戶果見孝己。止得三十三拍。後孝已會止息意,績成八拍,共四十一 拍,序引在外。世亦罕知焉。』然〈廣陵散〉曲,世有二譜。今予所取者,隋宮 中所收之譜。隋亡而入於唐,唐亡流落於民間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間,復入於 御府。經九百三十七年矣,予以此譜為正。故取之。」

從門外偷聽,這本事可了得,因為袁孝尼光當然俱有打譜本事.我以為古人可以光用耳記,即 可以取得三十三拍.以後隋宮所收之譜我想和諸葛亮在官中收藏的可能相同.

3.打譜一辭最早出現可能是明朝張岱記徐渭(1521 - 1593)

徐渭十二三歲時從陳良器學琴,大概有了一點基礎,十四到十六歲間 ,又從王政學琴。但他只學了一首《顏回》,「便自會打譜」,一個月彈了二十 二首曲子,隨即又自譜一曲。

到底他學的「打譜」一詞。是否和徐渭還強調「自會」? 和在近代開始用這一辭語的楊時百與古人說的「按古譜照彈」相同否?若相同,應該 不可能自會?琴和繪畫不同,古人可以用photographic memory用背記把一個畫作抄得 全然相同,也徐渭以他的天才,也用背譜如模擬畫同樣功力,把師父教的曲子背下來. 但他說的自己學了打譜,我想可能和袁孝尼用神耳抄襲本事相同.我想古琴學有一 些不變的章法,包括指法與曲式,學會了,可以舉一反三.這種學習法,在中國傳統 戲曲是常見,也是常識--老師教戲,不說教,而是說說戲.這個說字,和打譜的打,應 該沒有不同.

4.現代人打譜也己經只有在共識和合成才完成

一批以管平湖為代表的琴人投身於古琴打譜中去,創獲斐然;另一方面,古琴打譜會議的召開也極大地 引領了琴壇的風氣。

1959年3月27日張子謙致姚丙炎信,

炳(丙)炎我兄:

昨晚接到來信,及琴譜一份,連夜彈了一遍,組織得非常之好,不但氣氛飽滿,重複 處換弦換位,尤為生動有情,可惜一時彈不熟,很希望聽你彈一遍。星期日(廿九日)晚間 如有暇,盼來我處一晤,稍遲無妨,十時前都可以來。倘大門已關,請拉門鈴。此致

敬禮 張劍同志附筆問好

弟 張子謙 上 1959,3,27

自此而後,到管平湖、查阜西、張子謙、吳景略等琴家是最後的一代,從已出版的 《古琴曲集》(減字譜、五線譜對照譜)中可以看出,本世紀五十年代之前,他 們打譜的據本,多為晚清刊印的琴譜,如1722年的《五知齋琴譜》、1802年的《 自遠堂琴譜》、1867年的《琴學入門》等。事實上,琴人們容易得到和收藏的, 主要是這些出版不久流傳民間的琴譜。他們說得打譜,是在「依譜鼓曲」的傳統, 同時又是創造.同時,因為錄音工具,琴人己經被一個時代的框架鎖死了.這種 音樂,可能作曲家孔子也不能理解.

星期三, 1月 05, 2022

簧:中國上古的更正液(eraser)

簧:中國上古的更正液(eraser) 容乃公

《說文解字》言:「簧,笙中簧也。從竹黃聲。古者女媧作簧」,認為簧只 是笙中的簧片。《詩經‧小雅》曰:「吹笙鼓簧,承筐是將。」顯然,簧與笙並 列,並非同一樂器。但是它也是古代一種流行的更正液.

中國考古學家曾在幾次發現簧. 陶寺口簧在年代上距今 4000 左右,一般以為它是一種樂器, 但古人古人造物, 常是一物多用. 所以乃公以為簧可能最早是先文化人在上洞繪畫, 拿竹片做為更 正,即現在人說的Eraser.

在中國古代,雌黃經常用來修改錯字【見《夢溪筆談‧卷一‧故事一》:館 閣新書淨本有誤書處,以雌黃塗之。嘗校改字之法:刮洗則傷紙,紙貼之又易脫 ,粉塗之則字不沒,吐數遍方能漫滅。唯雌黃一漫則滅,仍久而不脫。古人謂之 鉛黃,蓋用之有素矣。】。因此,在漢語環境中,雌黃有篡改文章的意思,並且 有著「胡說八道」的引申義,如成語「信口雌黃」。 除了修改錯字,雌黃作為一種罕見的清晰、明亮的黃色顏料還被東西方的文明長 期用於繪畫。 除了修改錯字,雌黃作為一種罕見的清晰、明亮的黃色顏料還被東西方的文明長 期用於繪畫。在東方,敦煌莫高窟壁畫使用的黃色顏料裏面就有雌黃的存在;在 西方,雌黃也一直在碾碎之後作為顏料用於畫畫。

唐代詩人羅隱作詩,把這個樂器一物多用寫得非常清楚: 簧最重要的用處是人們在爭論時, 手拿簧, 後人稱為信口雌黃. 這玩意如珪玷, 像似樂器,郤被人拿來造禍:

珪玷由來尚可磨,似簧終日復如何。成名成事皆因慎,亡國亡家只為多。須 信禍胎生利口,莫將譏思逞懸河。猩猩鸚鵡無端解,長向人間被網羅。

最早的Eraser,見于漢書:

  漢書:「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 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為田肯.梁元帝嘗問之 ,答曰:

「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為『肯』.」元帝無以難之. 吾至江北,見本為「肯」.

信口雌黃這典故出自 《文選‧劉峻〈廣絕交論〉》「雌黃出其脣吻,硃紫 由其月旦」李善注引晉孫盛《晉陽秋》:「王衍,字夷甫,能言,於意有不安者 ,輒更易之,時號口中雌黃。」雌黃是一種橙黃色的礦物,即雞冠石,可作顏料 。古時用黃紙書寫,錯了即用雌黃塗抹重寫。後因稱不顧事實的隨意批評或亂說 為「信口雌黃」。 【口中雌黃】: 謂隨口更改言論不當處,如用雌黃蘸筆,塗改錯字。 【妄下雌黃】 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校定書籍,亦何容易 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後因稱亂改 文字,亂加議論為「妄下雌黃」。參見「雌黃」。 古代用以書寫。黃,雌黃,古代用以校點書籍稱為握素披黃】

王衍是個少年得志的帥哥. 書讀得很好, 迷上了玄學。他精通玄理,但就是 愛抬摃. 晉朝時, 從胡人學會類似西藏僧人辯論經意, 手中舉物互拍. 晉人清談 時必定要手執一種用木條和獸毛做成的工具,名叫塵尾,它本是用於驅蟲﹑但王 某拿的是當時流行的雌黃. 那時,人們用黃紙寫字,發現寫錯了,就拿黃色的雌 黃來塗抹,然後再予更正。大家見王衍這樣喜歡更改別人的言論,於是便給他起 了一個綽號——「口中雌黃」。

王衍尉經過「八王之亂」等政治動盪,西晉迅速走向衰亡,王衍 56 歲那年 在一次兵敗後被人推倒牆壁砸死。

宋朝劉兼《誡是非》把巧舌如簧作為害人的樂器寫得活生生: 巧舌如簧總莫聽,是非多自愛憎生。三人告母雖投杼,百犬聞風只吠聲。辨玉且 寬和氏罪,誣金須認不疑情。因思疇昔游談者,六國交馳亦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