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月 11, 2017

蕭邦與阿爾康:來自音樂的「復仇」

豆瓣日記: 蕭邦與阿爾康:來自音樂的「復仇」

文作者「麥坦」,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80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麥坦」關注Ta。
「你太瘦了。這樣是不行的。」昨天,我的音樂老師跟我說。
她把袖子捲起來,把我的弓子和琴拿過去,抵在脖子下面,眼睛看著我,「你的左手和右手都沒有勁。左手按空弦,你聽,要按出聲音,不是輕輕貼上去,」她手指迅速彈落,琴弦怦然有聲。「右手的重心要低,多用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臂,這樣的琴聲才不發虛。你聽聽我拉這一段。」她拉起來。指頭穩穩落在指板上,換弦處音符圓潤地滑動,沒有雜音,不飄。
「你的手指太細了,指腹接觸面小,聲音就不穩定。換個把位,就得來來回回地找位置。」我看看旁邊那個胖乎乎的男生,他正對著譜子視奏,胳膊上的腱子肉飽脹成漂亮的曲線,肩托也不用,掄起來就拉,外表看上去和小提琴是兩個世界,拉起琴來簡直如姑娘繡花,壯漢舉鐵,一個八度雨點般拂過,針腳細密,重音處感情從弓下如縷傾瀉,有聲有色。如果不是從小受打擊受慣了,我早就撂弓子不幹了。是啊,何苦為難自己?天生有缺陷,小的時候看不出來,因為曲子的難度、技術要求都不高,逐漸深入,才發現問題越來越多,一首超過十分鐘的曲子,拉到後面就找不到強弱對比了——因為力氣用光了。鋼琴還有踏板能控制,小提琴呢?只能靠這雙手。當然,這絕不僅僅是瘦的問題。技巧、天賦、耐性...我老師的寬容在於不忍心對我說實話。
一直善於自我安慰,沒事的,學任何東西都是一輩子的事,以自虐的熱情找來Youtube上大大小小的練習曲聽,買了管風琴家、樂評家馬慧元老師的書來讀,在她的《寧靜樂園》里,發現了一個熱衷於「在鍵盤上舉鐵」的法國作曲家夏爾-瓦朗坦·阿爾康。他是蕭邦惺惺相惜的好友,也是一個天才型的人物,只可惜幾乎不為人所知,從來沒被音樂史承認過,連網上也找不到他的中文資料,Youtube上演奏他的鋼琴家屈指可數,和蕭邦、李斯特等從全世界各地上傳的浩如煙海的演奏視頻相比,簡直註定被遺忘。但他是第一個用「力度和重量之美」徹底震撼了我的人。柔弱清淺和雷霆洪荒之力,在他那裡是一枚硬幣的一體兩面,卻形成了聽覺上奇異的和諧。
Charles-Valentin Alkan (1813-1888)
聽到的阿爾康的第一首作品是作品47號,《大提琴奏鳴曲》。這也是唯一能在音樂軟體上找到的有關阿爾康的作品。聲音一入耳就吸引我,下意識地覺得好聽。我沒聽過太多大提琴奏鳴曲,接觸到的大提琴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巴赫六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九二年史塔克版本我聽得最多,喜歡他的沉鬱頓挫,有樸拙和粗礪感。這次聽阿爾康的大提琴奏鳴曲,卻痴迷於其中轉調時陰暗的華麗感,以及鋼琴超越其上的撥亂反正,整體的聽感是雍容華麗,第二樂章大提琴的幾段低音張力極大。一閃念之間,阿爾康讓我觸摸到巴黎社會細密繁複的紋理,多種族匯聚熔合滲透,像一片混亂之中的離亂之音,然而又富麗繁華到心醉神迷。
查了一下資料,這首大提琴奏鳴曲寫於1857年,阿爾康時年44歲,已經徹底隱退,而距離他的密友蕭邦去世已經八年。那段日子,是他最孤僻冷寂,也是創作最豐沛的時期,同年他寫出了被譽為「不可被演奏」的奇作,長達227頁的《十二首小調練習曲》。完整演奏完這十二首曲子需要兩個小時,對演奏家的耐力、記憶力和體力是巨大的考驗。
覺得不過癮,跑到Youtube上尋覓他的作品,被我找到韓國鋼琴家Yeol Eum Son(宋悅雲)演奏的《伊索的宴席》,作品第39號之十二。我建議所有能翻牆的童鞋都去感受一下這首十分鐘的變奏曲,在我不算多的聆樂經驗里,它是在風格、技術、旋律上都完全改變了我對鋼琴演奏印象的作品。
韓國演奏家Yeol Eum Son
單純從感受來說,這首奏鳴曲從頭到尾到讓我喘不過氣,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全程無尿點」,我的雙眼就沒離開過這個小小身軀卻有著極強爆發力的女演奏家的雙手。劇烈的強弱對比、輕重緩急的切分如同河流流經森林之後分為三股,涇渭分明,讓外行的我安心交由她帶領,那種緊張、刺激的期待里有暗暗的依託感。對古典音樂如果不是特別不喜歡的人,蠻可以把這首曲子當做一個入門,因為它提供的新鮮、刺激不低於它的演奏難度——這是我在聽完第二遍看譜子的時候發現的,簡而言之,這個難度把我嚇到了。
不用太多專業知識,就能聽出這首曲子裡有很多「三拍對二拍」的兩手不一致的對應關係,它讓曲子暫時失去了節奏感,不穩定,讓人心裡惴惴不安甚至是惶恐。仔細看譜子,有三對二復節奏,還有多音副節奏。其實錯位節奏在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中被廣泛運用,蕭邦的敘事曲、練習曲和夜曲里有很多,但是難度沒有阿爾康的大;此外這首曲子的和弦非常密集,通常尖銳短促,還包括大位置的和弦移動,試想如果沒有一雙靈敏的大手,根本不可能完成。
(三對二復節奏)
整個譜子瀏覽下來,至少我注意到的鋼琴演奏技術就有和弦斷奏、同音反覆、雙音連奏、復節奏、五指、雙手交替和震音。在我心裡就好比一個雜技演員連續表演跳火圈、高空拋物、騎獨輪車最後再來十個後空翻。讀下來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我再也不會輕易褒貶任何一個演奏家了。哪怕是被人嘲諷了這麼多年的朗朗和李雲迪。如果說他們因為名聲而獲得任何的好處,我都覺得那是應該的。因為演奏藝術之難,遠非坐在台下的觀眾可以想像。在看到李雲迪、朗朗、王羽佳這樣被稱作「炫技」型演奏家的票被銷售一空時驚訝的人們,也許沒有真正體驗到作為一個琴童的心理感受:朗朗們在台上演奏了幾分鐘的小曲,也許他們在台下十幾年工夫都無法抵達。如果說因為他略顯浮誇和矯情的表情與身體姿勢讓人詬病,那麼和他的成果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
(多音復節奏)
另外一首必須推薦的,也是馬慧元老師在《寧靜樂園》里特別提到的小曲,《前奏曲》Op.31之八,原題為「海岸上的瘋女人之歌」。同樣很難在國內找到,翻牆的話,可以在英國作曲家、演奏家Jack Gibbons官網裡「阿爾康的秘密」那一頁的第四首聽到。右手的旋律和左手的七和弦營造出一個靜謐、空曠又略陰森的空間,旋律迷幻輕盈,讓人慾罷不能。這種曲子,我總覺得是寫給創作者的,因為它的發散性和調性的不可預測,會激發人全方位的想像力。
比音樂更能激發想像力的,是阿爾康本人的生活之謎。而隨著他漸漸被一些評論家、音樂家重視起來,在他身上發生的離奇故事被放大、扭曲了。
夏爾-瓦朗坦·阿爾康生於1813年,是浪漫主義時期的法國猶太作曲家。他從小就顯示出驚人的音樂天賦,六歲被巴黎音樂學院破格錄取,七歲半作為小提琴手首次登台,十一歲、十四歲是獲得學校鋼琴、和聲一等獎,十三歲就完成了自己的首部作品。他的天才兒童經歷,和李斯特、蕭邦非常類似。他的主要作品均為鋼琴所作,24歲時成為當時鋼琴技術最精湛的大師,與蕭邦等人一起舉辦了音樂會,採用八手聯彈的形式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改編曲。然而他的退出直至銷聲匿跡過早地發生。從25歲時起,他因為性格內向、害羞,不願面對公眾,以及對當時「炫技」音樂品味的厭惡,完全消失在公眾場合中。
隱退的這六年,他自學、創作作品,沉溺在對聖經和猶太法典的研究之中,幾乎不和任何人接觸。1844年,他再次露面,發表了一系列重要作品,包括《二十五首前奏曲》、《十二首大調練習曲》以及著名的《大奏鳴曲》。可是第二次打擊再次到來。1848年,巴黎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齊默爾曼退休後,阿爾康本以為自己會得到這個教職,卻因為不願四處活動,羞於為爭取位置而求人被曾經的學生瑪蒙泰爾擠掉。這個清高、敏感的人,在面對批評、打擊時幾乎從不反擊,他也許出於不屑,也許出於悲觀,直到1949年密友蕭邦去世,徹底讓他陷入消極,不願與人來往,以教課為生。當時很多富有的學生在他門下學習,所以他的經濟情況一直不錯。
後來經過退隱,短暫復出,再退隱,再復出,他在1880年徹底退出音樂界,過著默默無聞的生活,並於1888年3月30日逝世。在他身後,很多關於他的離奇傳聞包括他的死法——說他是在書架尋找一本書時,被一本猶太典籍掉下來砸死的。很可惜這不是真的。真相也許更有趣,也更可悲。他極有可能是不小心在家中摔倒,被困在倒塌的家具之中超過24小時。等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還活著,但幾個小時之後就與世長辭。在一個古怪、孤僻的天才身上添加離奇故事,向來能夠吸引人們的眼球,可是真相在我看來,更像是阿爾康對後世的一聲冷笑:我的故事,你們猜錯了。
我向來偏愛性格孤獨清高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可以忍受一個對冷漠無聲的世界,而是他們有能力獨自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宇宙,而對於一個早年成名的人來說更是如此。當一個被譽為天才的阿爾康,因為厭惡炫技式風格,傾心於演奏巴赫、莫扎特和舒伯特而被評論界惡語交加,不諳交際被自己的學生取代,他的職業生涯前景有多麼灰暗是一眼可以望見的。只有格外珍視自己的創造力的人、堅信自己風格水平的人,才有勇氣和社會決裂,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逃避,不過在我看來,逃避同樣需要巨大勇氣,因為這是徹底的隱居。這樣的人,難怪會成為蕭邦為數不多的密友。
少見的阿爾康留影
一直相信,人會與各種類型的人做朋友,卻只會和與之性格氣質相似的人成為密友。因為達到真正的相互理解,需要的也許不是同等學識和背景,而是在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以及如何看待自己上完全一致。說起來,蕭邦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天才,即使他少年成名,仍然吝嗇於對自己做出任何評價,更不要提同時代的藝術家,李斯特、舒曼、德拉克洛瓦。他們都不入他的法眼,只有阿爾康讓蕭邦青眼相看。因為從音樂的角度,蕭邦和阿爾康在追求創新的同時,沒有忘記前人的滋養和教誨。此外,蕭邦致力於寫出屬於斯拉夫民族的音樂,而阿爾康的曲子裡,經常能見到猶太特色曲調。在對民族音樂的傳承上,他們殊途同歸。他們是安靜、沉默又擅於內省的同路人。
阿爾康的音樂漸漸被人發現,算不算是一種「復仇」?面對音樂界曾經的無聲、忽視,這個時代那麼多不善於自我營銷的作曲家心裡是否會感到安慰?雖然這安慰可能姍姍來遲,但有人欣賞,有人喜歡,終究是好事。寫到這裡,突然想到蕭邦,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事實就是:幾乎很少有德奧演奏家能把蕭邦彈好,能夠真切領悟到蕭邦精髓的,竟然往往都是俄羅斯、歐美演奏家。是不是有點諷刺?蕭邦所處的波蘭,是一個被沙皇瓜分的波蘭,他作為一個流亡者,俄國曾經是造成他一切痛苦、傷痛的根源。然而世事變幻莫測,多少俄羅斯人愛著蕭邦。前段時間看了BBC做的蕭邦敘事曲第一號的紀錄片,《蕭邦拯救世界》,說的第一個故事,就是一個患有腦瘤、漸凍人症的俄羅斯男孩因為喜愛蕭邦的音樂,完全改變了人生軌跡的經歷。因為右手已經不能動彈,他甚至把蕭邦的《g小調第一號敘事曲》改編成了左手版。造成蕭邦流亡者命運的國家的人,最終被蕭邦的音樂所哺育,所激勵,這不得不說是音樂的「復仇」,但也讓我明白:音樂真正超越國界,超越語言。
細細挖掘音樂史,會突然間嚇一跳:這麼多溝回、褶皺、縫隙里隱藏著的精靈,這麼多沒有機會被傾聽的天籟之音...他們被悄無聲息地加密,迅速地遺忘。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被人突然想起,提起,如同浩瀚無邊的大海上掉下一滴雨,泛起微不足道的漣漪後歸於平靜。可我仍然覺得高興,因為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正悄悄被這些聲音所打動,宛如黑暗中靠著觸角和盲眼飛行的昆蟲,不知道哪粒花粉能夠釀造出寂靜的果實,可是這真的不重要,因為置身不同時間維度的我們和他們,都在暗中前往那個未知的終點。
我的微信公眾號(newyorkermag)二維碼如下。謝謝閱讀:)
(全文完)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