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月 01, 2014

毛澤東的京劇修養



容乃公寫 2011.10

毛澤東愛京劇, 但是他和一搬近代很多新文人一樣, 對京劇的理解並非內行 .
民初, 文人愛好京劇多少和家世有關, 凡出身好的, 對京劇不會只有點頭之交 .
毛澤東是中農家世, 對傳統文化的認知大半從讀小說歷史詩詞歌賦得來 (這種讀
來的知識本來就很不足, 但他戲曲一門最多可以比美少時即出國的孫中山和胡適
等改革派的水準. 我相信他老人家是愛看戲, 可能比胡適之流內行多多, 但應該
沒有現在那些歌功頌德那些人說的活神活現, 將毛澤東看成戲劇專家.

不過中共在革命時, 在艱苦環境不能有太多藝術活動可言, 一路的文藝除了跳跳
西方交際舞, 在延安搞話劇之外, 就是看京戲. 不過京劇在他們苦日子中扮演一
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據說四郎探母一齣在延安就演過一萬場(可能原文數字略差). 後來大陸文化大革
命, 居然是為了京劇『海瑞罷官』而引發 (這在現代政治史是奇聞 ), 其重要性
不下于英國清教徒革命時戲劇的因素, 英國的清教徒革命也是為了看戲的問題引
起的,但相爭的不在於戲中人物的解釋,而是該不該演戲.清教徒是不看戲的.

   今天大陸會由反傳統到追回傳統, 多少和過去第二代領導人愛京劇有關.

台灣流行一句話: 會彈鋼琴的孩子不會壞. 這句話未必可以全當真. 若照此
演繹,愛京劇的孩子更不會變壞. 當年一萬次的四郎探母可能並沒有白演.

  今天大陸開始迷傳統, 方興未艾, 我們拭目以待.

毛澤東對戲的一知半解可以從小地方看出. 昨天看到大陸中央電視連續劇中, 有
加入毛澤東評戲的一段. 這段完全出自大陸前公安部長王芳的傳記. 王芳自己
曾粉墨登場過,但是他的傳紀拍馬屁因素居多.

  (以下一段一段分別講講我的看法)

    王芳說:

    主席不僅愛聽京戲,還懂戲,對京戲有不少研究。特別是對京戲人物上場下
場,鑼鼓點子時間太長很有意見。他說上場就那麼幾個動作,按按帽子,捋捋鬍
子,擺擺水袖,用那麼長時間。下場呢,連抬轎子的轎夫都下場了,他才一步一
擺地慢慢走下去。而且騎馬也是那個台步,走路也是那個台步。


    容乃公曰:

    毛澤東這番話和以後江青搞樣版戲心態不同,但對藝術的無知並無二致.中國
戲曲是時間的藝術, 講究慢中出活. 京劇演員出場一路都是門道. 上場和下場的
學問得要問鑼鼓點子,不能問毛主席.


   京劇人物下場沒有固定的方式,是根據場景、人物、情節的不同而不同的,
主要是身法和步法的結合,配合上不同的水袖動作,以表達不同的身份、心情、
情節等。京劇每場都有不同的「做功技巧」「基本功」「程式與特技」
 關於台步、基本功、水袖、指法、梅派, 張派都不同, 更遑論生旦淨的做工.


   京劇是制式的藝術,因而很多地方看來,聽來,都好像相同,但是因為每個角色
的命運,心境,透過不同派別的演員解釋,看來完全相同的動作,其實內行人看來
都在展示這演員的功力, 從而帶來的無限樂趣. 說到下場, 簡單的動作可能會是
一場戲的最重要句點. 台灣的京劇名票辜振甫有一句名言「下台的背影也要漂亮
」. 到今天我們會懷念他在台上的身影. 這可能是一生活在鬥爭之中毛澤東不會
懂得. 對他來說, 張三李四上馬和下馬都是同一個動作. 基本上毛澤東是想把京
劇合理化, 這心態最後可能將導致京劇恢復到唐代參軍戲的原始 -- 只有簡單的
唱 , 沒作, 或者變成另類話劇, 二者後果都會不堪設想.


    王芳說:


    《蘇三起解》中唱道:「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
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
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其中前兩句台詞,「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
大街前」,主席說,意思不通。蘇三既然離開了洪洞縣,怎麼還在大街前?應當
是「蘇三離了洪洞監,將身來在大街前」,或者是「蘇三要離洪洞縣,將身來在
大街前」才通。主席說得完全對,可是至今這兩句台詞仍然還是那樣唱的。

    容乃公曰:


    蘇三起解原名是玉堂春, 說的是明代正德年間,北京前門怡春院姑娘蘇三與
落榜書生王三公子一見鍾情,兩人一起相處了半年,風花雪月,非常浪漫。王三
公子錢花完後,被人從怡春院裏趕了出來。蘇三異常心痛,從此茶飯不思,無心
梳粧,於是被老鴇賣給了來自山西洪洞縣的馬販子申鴻。後來申鴻被人害死,蘇
三被誣告成殺人兇手,關進了監獄。縣官被賣通後,蘇三屈打成招,判了死刑,
只等秋後問斬。這個戲原來是。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熱忱地寫了《玉堂春落難逢夫
》,收入《警世通言》,流傳後世。京劇和許多地方戲曲又編為《蘇三起解》、
《玉堂春》等,廣為演出。(百度文庫)

    這個戲被演了幾百年, 而且這句『蘇三離了洪洞縣』更是這戲最膾炙人口的
唱詞. 若有不妥, 不會到今天才被發現. 其實京劇是表演藝術, 不是歷史課本,
毛澤東這種學者皮相去讀戲, 後來也可能導致變成他誤讀了吳唅編的『海瑞罷官
』 , 結果帶來了中國史上最不人道和愚蠢的災害. 真應了英國詩人 Alexander
Pope 說的,A 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ous thing(一知半解其害無窮).
從前李翰祥編導的黃梅調戲『梁山泊與祝英台』, 有人甚至看了四十遍不得罷休.
這事被教授西方文藝的批評家余光中譏為 " 半票聽眾 ", 意謂這些人知識淺薄, 只有半票的欣賞
水準. 依我看, 當年的余光中若要進入京劇殿堂,不知他要買全票或半票. 主
席為了海瑞這角色帶來中國人史無前例的災害, 要說看京戲的水準, 可能也只能
買半票.

    其實京劇原本可以為了唱詞便利,而在文字上略為牽就,這包括修辭上的含
混其辭,若可以讓一個演員唱出能感人的句子,又可以唱幾個人人都能啷啷上口
的唱腔,在小節上馬虎,這在京劇史上可是多如牛毛.

    記得當年張君秋到紐約會見他五十年前的學生顧正秋,一見面打招呼就來個
蘇三離了洪洞縣這句, 這句是顧正秋最拿手戲的最有名的句字. 這句話己經定了
型,是顧正秋的註冊商標. 若改了,光是我就全身不舒服.

    我以為蘇三離了洪洞縣原指的是洪洞縣的衙門.在中國話原有省略代語.比如
地方官,就直稱地方.在天雷報這齣戲,地方的保正,在戲中就稱為『地方』.至於
縣這個字,也可當縣令.比如京劇法門寺中的趙廉:的一段西皮慢三眼,

郿鄔縣在馬上心神不定,這幾天為人犯我死裡逃生。

    這個郿鄔縣說的是唱者自己.即郿鄔縣令.蘇三在唱詞中並不光指縣令本人,
我相信她說的應該是洪洞縣衙門. 從縣衙走到大街前的『前』字將她行動說得很
清楚. 毛澤東擺明是雞蛋裡挑骨頭.

    過去洪洞縣的人為了蘇三說整個洪洞縣沒有一個好人而大叫冤枉, 我看也大
可不必. 她被陷害, 叫天不應, 叫地不靈. 沒人出來幫她. 當然她有權抱怨.
有人想打圓場, 說蘇三說的是洪洞縣衙門, 而不是洪洞縣這地方的人民. 不過,
我想她就算說的是洪洞縣人民, 也合情合理. 現代人去為了四五百年前祖宗的清
白去抗爭, 本來就很無聊.

    王芳說:


    京劇《空城計》中,諸葛亮在城頭上唱:「城外的街道打掃淨,準備這司馬
好屯兵。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買定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
有兵。」這「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主席說,「兵」和「埋伏」是一個意思,
埋伏就是兵,兵就是埋伏。應該是「內無埋伏外無救兵」或者是「既無埋伏又無
救兵」,不能說「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這句話不通。

    容乃公曰:

    京劇的唱詞和所有歌曲藝術一樣都有重復的語法. 一個字出現在句中, 為了
加強語氣,又再用另一種講法重復.京劇唱腔不但要有兩條腿,就是每句有二行相
對的對句 (couplet), 在一句中, 有些重要的語詞也講究重復. 但重復又不能重
用同一詞.

    京劇中很多『又無..., 又無... 』的唱詞. 其實二個詞都是說的都是同一
個東西. 隨手舉個例. 近代伶聖汪笑儂編的《哭祖廟》就有一段和空城計中異曲
同工的又無, 又無.

    汪笑儂為適合劇情,他編寫唱詞,常突破常規的字數限制,而且善寫長句及
大段唱詞。《哭祖廟》的長句多達 40 餘字,並有 120 句的膾炙人口的唱段。
他詞句典雅情文並茂,具有較強的文學性,成為觀眾喜聞樂見的劇目。在哭祖廟
中, 他讓劉諶唱一段長長的反二簧原板, 中間重復變化多, 所以唱者不累, 聽者
不困:


  賊鄧艾在成都、他進也不能進、 退也不能退、戰也不能戰、守也不能守、
既無有糧、又無有草、三軍自亂...

    諸葛亮在空城計中說的埋伏和兵果是同一事,在伶聖汪笑儂筆下也有
既無有糧、又無有草.若是只說糧草、或伏兵,那是多麼乏味.

後注:
乃公過去跟恩師李炳莘老師學唱空城計.他的戲是一句一句跟錢培榮學的,
而錢培榮在和孟小冬學戲時,是必恭必敬逐字學,若老師有錯,一定馬上更正,口說
老師聖明.他要我這兒也得將無有唱成沒有.沒有的說法只存在上海話和閩南話中.
孟小冬對余叔岩的尊從料想也是百分之百,所以這唱也得照想唱成沒有.沒字唸
莫聲.

(哭祖廟本事:鄧艾兵破綿竹,長驅大進,逼近成都。後主劉禪聽譙周之言,肉袒
出降。五子北地王劉諶,叩頭哭諫,後主毫不介意,命近侍推出宮門。劉諶思先
人創業艱難,萬不容輕棄,事既無可挽回,只有一死以報先人於地下。帶劍入宮
,將情節告知其妻崔氏。崔氏以為死誠得所,且請先死,絕丈夫眷顧之心,裡頭
觸柱,頃刻間玉碎香消。劉諶自殺其三子,並割崔氏之頭,提至昭烈廟中,伏地
大哭,淚盡而繼之以血,遂伏劍以殉國 )取自中國京劇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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